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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秦风低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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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长平杀降 震撼天下

    大战结束了,赵军投降了,白起心头却更沉重了。

    二十余万赵军将士在战场投降,这可是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兵家奇迹。然则,有这二十多万降卒,战场善后立即就变得难堪起来。首先是这二十多万人要吃要喝要驻扎,其次是最终如何处置。降卒一开出车城圆阵,白起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回到狼城山幕府,白起立即教老司马草拟了一份紧急战报,然后又紧急召来稳健缜密的蒙骜秘密商议。一个时辰后,蒙骜带着一名白起的军务司马兼程赶回咸阳去了。回过头来,白起召来几员大将,商议如何在战场先行安置这二十多万人。可说来说去几乎两个时辰,谁也说不出一个人皆认可的办法。也就是说,谁的办法都有显而易见的缺陷。赵军素来强悍不屈,这次迫于饥饿悲于失将而降,原为无奈之举。二十多万活人,显然不能编入秦军,更不能放回赵国,剩下的只有一个思路:在秦国如何安置?

    眼见莫衷一是,白起先行确定了三则部署:其一,降卒驻地定在利于从高处看守且有水流可饮的王报谷,由桓龁率领十万秦军驻屯山口及两侧山岭,以防不测;其二,立即从各营分拨三成军粮,只运进谷口,交由降卒自己起炊;其三,将车城圆阵内赵军丢弃的所有衣物帐篷,全数搜集运进王报谷,以做军帐御寒。

    此间难处在于,秦军粮草辎重虽可自足,但也只有三月盈余,骤然增加二十万人军食,立即捉襟见肘。秋风渐寒,秦军寒衣尚且没有运来,更顾不上赵军降卒了。虽则如此,秦军既为战胜之师,受降之宗主,理当支撑降卒之衣食,是以虽然心有难堪,大将们还是默认了。

    六日之后,蒙骜与秦昭王特使车骑同归。白起长吁一声,立即大会众将接王书。特使宣读了冗长的王书,将士人人受赏晋爵,自是一片欢呼。然则直至王书读完,也没有一个字提及降卒如何处置。白起大是困惑,忍不住在庆功酒宴上将特使拉到隐蔽处询问,特使红着脸哈哈笑道:“武安君身负军国大任,战场之事,秦王何能以王命掣肘也?”白起心下顿时一沉,也不再奉陪这位特使,向蒙骜一招手到后帐去了。

    蒙骜备细叙说了在咸阳请命的经过,白起越听越是锁紧了眉头。

    秦王拿着白起的请命书,凝神沉思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对着蒙骜笑道:“军旅之事,本王素不过问。大战之前,本王有书:武安君得抗拒王命行事。今日却教本王如何说法?”说罢径自去了。蒙骜心下忐忑,到应侯府找范雎商议。范雎在书房转悠了也是足足小半个时辰,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武安君所请,天下第一难题也!战国相争,天下板荡,外战内事处处吃紧,哪里却能安置这二十多万异邦精壮军卒?关中、蜀中为秦国腹地,能安置么?河西、上郡为边地,能安置么?陇西更是秦国后院,原本便得防着戎狄作乱,能再插一支曾经成军的精壮?分散安插么,无法监管,他们定然会悄悄潜逃回赵。送回赵国么,这仗不白打了?将军啊,老夫实在也是无计。”范雎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着,再也不说话了。蒙骜思忖一阵,将秦王的话说了一遍,请范雎参详。范雎沉吟片刻笑道:“以老夫之见,秦王此言只在八个字:生杀予夺,悉听君裁。”又是一声叹息道,“将军试想,武安君百战名将,杀伐决断明快犀利,极少以战场之事请示王命。纵是兹事体大,难住了武安君,秦王之说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也。老夫之见,将军不要再滞留咸阳了。”蒙骜惊讶道:“应侯是说,秦王不会再见我,也不会有王命了?”范雎呵呵一笑:“将军以为还有王命?”

    蒙骜还是等了两日,两次进宫求见,长史都说秦王不在宫中。此时各种封赏事务早已经办妥,特使也来相催上路,蒙骜无奈,也只有回来了。

    “岂有此理!”白起黑着脸啪地一拍帅案,“这是寻常军务么?这是战场决断么?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君王无断,丞相无策,老夫却如何处置!”

    “武安君莫急。”蒙骜第一次见白起愤然非议秦王丞相,连忙压低声音道,“一路揣摩,我看秦王与应侯之意,只有一个字。”

    “一个字?”

    “杀!”

    “杀?杀降?”白起眉宇突然一抖。

    “正是。否则何须遮遮掩掩,有说无断?”

    白起顿时默然,良久,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切勿外泄,容老夫想想再说。”

    蒙骜去了。白起思忖一阵,漫步到了狼城山顶。时下已是十月初,白日虽有小阳春之暖,夜来秋风却已经是萧瑟凉如水了。天上星斗璀璨,山川军灯闪烁,旬日之前还是杀气腾腾的大战场,目下已经成了平静的河谷营地。若非目下这揪心的难题,白起原本是非常轻松的。他率领着五十多万大军,业已铸就了一场亘古未闻的大功业——一战彻底摧垮赵国六十万余大军,斩首三十余万,受降二十余万。旷古至今,但凡兵家名将,何曾有过如此皇皇战绩?假如不是这突如其来的火炭团,他本当要与三军将士大醉一场,而后再原地筑营休整,来春便直逼邯郸。灭赵之后,他便可解甲归田了。自做秦国上将军以来,他年年有战,一年倒有两百余日住在军营里,以至于荆梅每次见了他都要惊呼:“天也!一回一变老!你白起非老死军营么?”多年以来,他内心只有一个愿望:但灭一国,便是他白起离军之时。这愿望眼看要变成事实了,白起心头常常涌动出一种远道将至的感喟。眼见赵括湮没在箭雨之中时,白起心田的那道大堤轰然决开了。可目下这降卒之难,却又在心头猛然夯下了一锤,他烦躁不能自已了。

    王命不干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历来为将者所求。秦王在战前也确曾将白起的兵权与战场决断权扩大到了无以复加。也就是说,本当掌握在国君之手的那部分兵权都一并交给了白起,还加了一句“得抗拒王命行事”,当时连范雎都大为惊讶了。即或在长平大战之前,白起事实上也从来没有就兵事与战场难题请命过秦王。那时若秦王对战场事乱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奉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准则行事。然则,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打仗,为了战胜敌国。如今战事结束,降卒处置关涉诸方国政,秦王与丞相不置可否,教他全权独断,岂非滑稽?可是,秦王与丞相何等明锐,为何要如此含糊其辞?自己又为何对此等含糊大是烦躁恼怒?

    渐渐地,白起完全清楚了,清楚了秦王,清楚了范雎,也清楚了自己。说到底,这二十多万大军一进降营,一个谁也不愿触及的字眼就在隐秘闪烁了。毋宁说,一开始这个字眼就已经在秦国君臣的心头跳动了。战国大势谁都清楚,秦国无法万无一失地融化一支如此巨大的成军精壮人口,是明摆着的事实。自己快马急报请命,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秦王不置可否,也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范雎虚与委蛇,同样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自己一听蒙骜回报便烦躁恼怒,更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几员大将莫衷一是,便不是害怕那个字眼么?

    那个可怕的字眼,便是杀降。

    从古至今,“杀降不祥”都是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头的一则军谚。虽然不是律法,却是比律法更为深入人心的天道人道。自从大地生人,三皇五帝开始,人世便有了杀伐征战。为了土地为了牛羊为了财货为了女人为了权力,人们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做你死我活的相互残杀。然则,不管如何征战杀伐,有一点始终都是不变的,这便是不杀已经放弃任何抵抗的战俘。战胜一方教战俘做奴隶做苦役,以种种方式虐待战俘,人们固然也会谴责也会声讨,然则仅此而已。弱肉强食是人间永恒的法则,人们对战胜者总是怀着敬畏之心,也在道义上给予了更多的宽容。然则,人世间的事也总是有极限的。一旦你跨越了这道极限,即便强力不能将你立即摧毁,那骤然齐心的天道人道也会将你永远埋葬。诸多的人间极限之中,战场不杀降,是最为醒目的一条。自春秋以来,兵争无计其数,进入战国,更是大战连绵。然则,也是这春秋战国之世,反战非兵之论也随之大起,天下对杀伐征战的声讨也形成了史无前例的大潮。春秋有“弭兵”大会,要天下息战。战国之世对兵争的声讨更是其势汹汹。儒、墨、道三家显学可谓对杀伐征战深恶痛绝。“春秋无义战”,“善战者服上刑”是老孟子的警世之论。老子则说:“兵者,不祥之器。”“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更有墨家兼爱非攻之说风靡天下,大斥兵争之不义,倡行以“义”为兵战之本。

    凡此等等,对征战尚且汹汹咒骂,况乎杀降?

    果真杀降,且一举二十余万之众,天下便会祭起天道人道的大旗,将你永远埋葬在可怕的诅咒之中,如此而已,岂有他哉!那时,名将将变做狰狞的屠夫,战神将变做万劫不复的恶魔。千古功业安在?青史声誉安在?然则,不走这一步,君臣失和国家动荡后果不堪设想。白起倒是有了青史盛誉,谁却来管邦国兴亡天下一统?

    夜空还是那般碧蓝如洗,星星渐渐少了,山下传来了一阵消失已久的雄鸡长鸣。起雾了,落霜了,遍野军灯隐没在无边霜雾之中,撕扯成了红蒙蒙的河谷纱帐,天地万物都是一片混沌了。太阳渐渐从漫无边际的混沌中拱了出来,山川河谷也渐渐清晰了。

    狼城山顶的“白”字大纛旗左右三摆,一阵急促的牛角号响彻了长平山谷。

    白起拄着长剑,看着大将们冰冷得石雕一般:“立即,对赵军降卒放开干肉锅盔米酒,教他们尽情吃喝。”

    “武安君,赵军断粮四十余天,会撑死的!”蒙骜大是惊讶。

    “这是战场。撑死,总比饿死强。”

    阔大的山洞中一片寂静,大将们情不自禁地一阵颤抖。谁都明白了,那个令人心悸的时刻正在一步步地迎面逼来。蒙骜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要说甚了。

    只有白起沙哑的声音在山洞中飘荡着:“王龁王陵,率所部军马并全军火器弓弩,秘密开入,包围王报山谷地两侧山岭,不能教降卒觉察,不能发生任何意外。桓龁部封堵山口。蒙骜部外围二十里设防,不许任何人进出山谷。今夜三更开始。”

    没有一个人高声应命,大将们的脸色骤然一片苍白。白起一点长剑:“此乃军令,尽在老夫一人,毋得戒惧犹疑。”说罢转身便走,却又突然回过身来低声补了一句,“都是勇士,教他们走得痛快些。”转身大步去了。

    是夜三更,没有金鼓之声,狭长的王报谷骤然燃起了漫山遍野的熊熊大火,大石滚木酒桶肉块锅盔,随着密集箭雨一齐倾泻进山谷。谷中翻腾着海啸般的惨号呐喊,疯狂奔窜的降卒们混成了汪洋人浪……直到次日大雾消散,山谷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十月初寒之时,长平战场的红色营地彻底消失了,只留下随山塬起伏的黑色营帐与战旗。号角悠扬战马萧萧,秦国大军恢复了整肃状态。在第一场大雪即将来临之前,白起下令秦军退出上党山地,进入河内野王驻扎休冬。白起的谋划是:野王乃秦军在河内的总后援要塞,粮草辎重极是便捷,强如驻军上党长途运粮多矣;退入河内休整一冬,来春秦军可分兵两路,北路进上党出滏口陉,南路北上出安阳,如一把大铁钳夹击邯郸,做大举灭赵的最后一战。

    然则,这个寒冷多雪的冬天,秦军“坑杀赵军四十万降卒”的消息风暴般席卷天下,各国无不惊恐变色。按照春秋以来的传统,秦国取得了如此旷古大胜,以“市道”为邦交准则的天下大小诸侯当争相派出特使庆贺,洛阳周天子更会“赏赐”天子战车战服与诸般“代天征伐”的斧钺仪仗,咸阳当是车马盈城之大庆气象。但这次却是奇特,咸阳城没有一家特使前往庆贺,邯郸道却是车马络绎不绝,非但原本在长平大

    战之时拒绝援助赵国的楚国、齐国派出特使去了赵国,连从来在赵国身后捣乱的燕国都去了邯郸。

    骤然之间,山东列国的脊梁骨都发凉了!

    春水化开河冰,白起正要大举北上灭赵之时,却接到了秦昭王的快马特书:大势有变,武安君立即班师。白起愤然将王书摔在了帅案之上,一声长叹:“老夫承担一错,何堪君王再错也!”良久思忖,终是下令全军班师。

    长平杀降之人数,《史记》曰四十万。经诸多军事史家多方考证:赵军参战总兵力不超过六十万,秦军亦是五十余万;秦军尚且有“亡卒过半”之记载,赵军伤亡当更为严重;取二十万之说,当为相对接近。

    二 心不当时连铸错

    秦昭王大费踌躇,无法权衡范雎与白起谁对谁错了。

    处置降卒之事最是棘手,白起却再也没有请命便断然做了,秦昭王自是如释重负。按照本心,对白起一鼓作气连战灭赵的方略,他是毫不犹豫赞同了,事先也征询了范雎谋划,范雎也是赞同了的。可就在二三月之间,范雎却突然上书,历数列国之变,断言“若连续灭赵大战,有逼成山东合纵之险”。反复思虑,秦昭王最后还是下书白起班师了。但白起回到咸阳之后进宫一次晋见,秦昭王却又顿时觉得大军班师太轻率了。白起毕竟是战无败绩威震天下的名将,对战场大势的洞察从来都是没有失误的。那天白起说的话至今都在他耳边轰轰作响:“天下惶惶,赵国震恐,征发成军尚且不及,何有战阵之力?列国空言抚慰,却无一国出兵力挺,谈何合纵抗秦?”不能说白起有错,若是连战,秦国实在是胜算极大也。而一举灭赵,那是何等皇皇功业!

    秦昭王第一次为自己的决断后悔之时,范雎进宫了。

    这次范雎带来了郑安平从列国快马发来的所有急报:赵国任用乐乘、乐闲为将,紧急征发新军防守邯郸;魏国信陵君复出,楚国春申君复出,齐国鲁仲连复出,以赵国平原君为大轴,正在连结合纵;山东战国都在加紧成军,预备抗秦自保。

    “应侯之意,当如何?”秦昭王笑了。

    范雎侃侃道:“老臣以为,秦国当持重行事,毋得急图灭国之功也。赵国虽遭大败,民气犹在。以赵国之强,一败不致全盘瓦解。更有一则,长平战罢,我粮秣空虚,士卒伤亡过半,兵员不足补充。当此之时,宜于养精蓄锐再待时机。”

    “也是一理。”秦昭王点点头却又恍然笑了,“这个郑安平颇有才具也,三五年总领斥候密事,功劳不小。大战已罢,毋得屈了应侯恩公,召他回来,应侯以为何职妥当?”

    “郑安平唯知军旅。”

    “好!做蓝田将军,与蒙骜王陵等爵。”

    “谢过我王。”

    之后的整个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琢磨范雎白起的各自主张。七月流火的酷暑时节,他终于忍耐不住,在一个雨后的晚上赶回了咸阳,没有进王宫,径直进了武安君府。想不到的是,白起已经病了,榻边围着一圈大冰,荆梅出出进进地忙碌着,满庭院都是草药气息。秦昭王大吃一惊,一边下令宣召太医,一边将荆梅叫到旁边询问。荆梅说,白起自班师回来常常一个人在后园“小天下”转悠,有一晚在“大河”岸边躺了一夜,此后断断续续发热,这次已经发热三日不退了,医家也断不出甚病,开了一些养息安神之类的药,同时叮嘱以大冰镇暑。

    说话之间,白起已经醒来,见秦昭王在厅,散衣乱发地下榻过来参见。秦昭王连忙叮嘱他躺到榻上说话。白起笑道:“不妨事,山洞住长了寒热不均。老卒了,撑得住。”请秦昭王到正厅就座。一时饮得两盏青茶,秦昭王笑道:“武安君,不记恨我么?”白起拱手笑道:“我王何出此言?国事决断,谁保得事事无差,老臣只可惜失去了一次大好战机。如今老臣已经想开,失便失了,不定过几年又来了。”秦昭王突然压低声音道:“武安君,今秋再度发兵如何?”白起愕然,一时回不过神来,好大一阵愣怔才恍然醒悟过来,摇头苦笑道:“我王何其如此骤变?老臣始料不及也。”

    “你只说,病体尚能撑持否?”秦昭王认真急迫,显然不是随意说来。

    “我王且听老臣一言。”骤然之间,白起脸上大起红潮,额头汗珠涔涔而下,“非关老臣病体也。若果有战机,老臣便是教人抬着走,也是要去。惜乎流水已去,战机已逝,再度发兵,已经是对我不利了。”

    “灭国之战,不在一时。大半年而已,如何便失了战机?”

    “我王差矣!”白起一抹额头汗水,粗重地喘息着,“时光虽只半年,军势却已大变也。军驻上党之时,赵国朝野震恐,我军士卒则人怀一鼓而下之心,虽只有三十余万大军,却是泰山压顶之势。大军一旦班师,士卒之气大泄,须得休整补充方能恢复。全军士卒五十余万,在上党征战四年未归,将士家小望眼欲穿。方得短暂桑田天伦之乐,今非国难而急骤召回,何有战心?再则,长平大战,我军士卒伤亡三四成,一鼓作气犹可,若班师而后出,便得以寻常战力计。如此我军纵能开出三十万大军,以赵国之力死守邯郸,我军若急切不能下,山东战国便必然来援。其时我军进退维谷,便是大险。万望我王勿存此念也。”

    秦昭王听得眉头大皱,脸上却呵呵笑着:“武安君,你也说得太过了。”说着一挥手,厅外一名老内侍捧着一个大木匣走了进来放在案上,“武安君,这是列国斥候密报,还有商人义报,你看看,山东无甚大变。”

    “无须看。”白起摇摇头,“老臣对战场兵事,只信心头之眼。”

    “心头之眼?”秦昭王苦笑摇头,“武安君莫非当真老了?信鬼神之说?”

    “心头之眼非鬼神,乃是老臣毕生征战之心感也。我王明察。”

    相对无言,秦昭王默然去了。回到王宫,秦昭王立即急召范雎入宫,说了一番自己的再度起兵谋划,要范雎参商定夺。范雎听得云遮雾障,好容易才弄清了秦昭王谋划的来龙去脉,一时默然了。然则,范雎毕竟急智出色,思忖间拱手笑道:“老臣以为,大战之事最当与武安君共谋,多方权衡而后定。”

    “应侯何其无断也?”秦昭王目光闪烁着笑了,“当初应侯独主班师,本王斟酌赞同,其时武安君何在?”

    骤然之间,范雎心下一个激灵,脸上却呵呵笑道:“原本也是。老臣不谙军争,平日断事多以列国之变化为据。目下,列国之变虽向赵国而动,然则灭国之战毕竟以军力为本。老臣魏人,对我军战力委实不详,我王若对军力有本,何虑之有。”

    “然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秦人国谚:‘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放眼天下,最是老秦人耐得久战,连打两仗而已,有何难哉!”

    进入九月,秦昭王亲自巡视蓝田大营,下书命五大夫将军王陵为大将,统兵二十万攻赵。王陵大是意外,在向各郡县发出紧急召回士卒的军令后,夜入咸阳拜会武安君。谁知白起的热病又骤然转做畏寒,捂着三层丝绵大被犹是嘴唇发青,根本无法说话。王陵本意是来探询武安君不为将统兵的因由,若是秦王生疑或大臣攻讦杀降之事,王陵便要找个由头辞了这统兵大将。如今见白起病势沉重,以为秦王在军中选将事属自然,身为大将,自不能畏难退让。回到蓝田大营将武安君病势一说,众将心急如焚,次日立即进咸阳探视,不想却又逢白起正在发热,守候得一个时辰,只有忐忑不安地告辞了。

    进入十月,王陵率领大军东出函谷关重新北进上党。

    秦军班师后,赵军虽然无力抢回上党十七座关隘,更无力在上党全面布防,但却也迅速将石长城、壶关、滏口陉这三处通往邯郸的要塞占领了,在修复营垒城防之后驻军三万防守。王陵大军激战三场,在大雪纷飞的冬月攻下了滏口陉,大雪一停立即东进,终于在秦昭王四十九年的正月突破武安,进逼到邯郸城下。不想新成之赵军异常顽强,赵王与平原君亲自上城坐镇,赵国朝野一心死拼,三月之久奈何不得邯郸城。王陵终于大急,入夏后连续猛攻,一连死伤了五校人马。秦军之校,大体千人队以上之单元,每校八千到一万人,折去五校,等于丧失了将近五万人马。

    紧急战报传回咸阳,秦昭王大怒,决意拿下邯郸震慑天下,立即到武安君府敦请白起统兵出征。这时白起病体虽然见轻,却依旧是瘦骨棱棱行走艰难。秦昭王虽则于心不忍,终于还是说出了王陵受挫的消息,虽然没有下令,但希望白起带病赴军的心意却是明明白白的。白起一声沉重叹息:“老臣死不足惜也!何我王偏要在此时灭赵?”秦昭王板着脸只不做声,白起深深一躬道:“我王听老臣一言:目下之势,我军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粮草辎重难以为继,无法长围久困也。况长平杀降,天下诸侯恨秦深也,必对邯郸一力救援,其时我军危矣!老臣愿王权衡,撤回王陵之师,以全秦军实力也。”

    秦昭王听白起说到长平杀降,心中老大不悦,冷冷一笑道:“武安君之意,若不杀降,列国便不恨秦国?”说罢拂袖去了。白起木然站在厅中,不知所措了。荆梅过来扶住白起笑道:“你有病便有病,不说病体不行,偏说人家谋划有错,瓜不瓜你?人家亲政多少年了,都成老王了,不兴自己做主,还听你的?”白起一甩大袖生气道:“这是打仗,不是赌气,胡说个甚来!”荆梅还是笑着:“胡说?目下秦王不是昔日宣太后,知道不?走,吃药。”走着走着,白起不禁长叹一声:“有太后在,秦国何至于此也!”荆梅眼圈红了:“一战之败,太后便自裁了……”

    回到王宫,秦昭王越想越不是滋味。再度灭赵是本王决断,如今看来,若不攻下邯郸,竟是骑虎难下了。秦昭王也不再召范雎商议,立即车驾奔赴蓝田大营,特下王书任命左庶长王龁代王陵为将,立率步骑大军北上,再攻邯郸。

    这年秋天,王龁二十万大军再度包围了邯郸。惊骇之下,山东战国终于出动了。魏国信陵君与楚国春申君各率二十余万大军,合力从河内入赵,猛攻秦军后背。邯郸守军趁势杀出,秦军大败溃退。后撤到上党清点兵马,竟有十余万军士伤亡逃散。消息传到咸阳,秦昭王大急,立即召范雎商议应对之策。范雎思忖一阵,心知此时秦国已无大军可调,提出派郑安平带领蓝田大营最后两万多铁骑驰援接应王龁,能攻赵则攻,不能攻则退回河内野王设防。

    “此其人也!”秦昭王当即拍案,“郑安平在赵掌密事斥候四年,熟悉赵国,便是如此。”立刻紧急下书:郑安平率军兼程北上。

    郑安平原本是个武士百夫长而已,少年时在大梁市井浸泡游荡,精细机警,领着一班密探斥候在邯郸倒是得其所长,花钱买消息,传播范雎谋划的种种流言,倒实在是为秦国立了不小功劳。然则,郑安平毕竟无甚正干才具,没有一次提大兵统帅战阵的阅历,更不说兵家之才了。一出函谷关,郑安平便晕了,不知道走哪条路驰援。铁骑将军建言:王龁部秦军最有可能沿上党退回,当从野王入上党接应。将军不说还则罢了,将军一说,郑安平顿时有了主张:“上党入赵为弓背,安阳入赵为弓弦,近一半路程。传令三军:从河内安阳直插邯郸!”不想一过安阳,被正在回师的邯郸守军与信陵君大军迎面包抄,围困旬日,郑安平率军投降赵国。

    倏忽两年,大势急转直下。

    原本赫赫震慑天下的秦国,顷刻之间大见艰难。秦昭王与范雎昼夜周旋,亲自到函谷关坐镇,派出函谷关守军接应王龁十余万大军班师,方才松了一口气。刚刚喘息方定,又有快马急报传来:信陵君春申君统率六国联军攻秦!河内郡与河东郡岌岌可危!

    三 旷古名将成国殇

    白起的病势时好时坏。然则,最教白起不安的,根本不是病情。

    王陵兵败,白起是预料到的。王龁大败,却大大出乎白起预料。出乎意料处,在于魏国楚国同时发兵。更有甚者,那个销声匿迹多年的信陵君魏无忌,竟然盗取兵符,力杀大将晋鄙而夺兵救赵。如此看来,山东六国确实是将秦国看做亡国大敌了。当此之时,秦国便当稳妥收势,先行连横分化六国,而后再图大举,何能急吼吼连番死战?白起实在不明白,素来以沉稳著称的秦王,如何在长平之战后判若两人,一错再错还要一意孤行?正在白起忧心忡忡之时,又传来郑安平率军降赵的消息,白起顿时怒火上冲。他第一次见郑安平,便认定那小子不是正品,所以断然拒绝了教他做实职将军。如何以秦王之明锐,竟看不出此等人物之劣根?如何以范叔之大才,竟连番举荐此等人物担当大任?一己之恩,竟以邦国大任报之,岂有此等名士?

    第一次,白起对范雎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蔑视。长平班师回来,有人告知白起,这是应侯受齐国鲁仲连游说,畏惧武安君功高而说动秦王所致。白起当时大不以为然:“国策之断,歧见在所难免也。如此说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白起看来,范雎纵然睚眦必报恩仇之心过甚,然论国事,还从来都是坦荡光明的,如何会生出如此龌龊手段?然则,此刻他却隐隐看到了范雎的另一面——谋国夹带私情,恩仇之心过甚。与“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的商君相比,实在令人万般感慨!如此之人身居大位,再遇秦王老来无断,秦国能有好?

    反复思忖,白起深夜走进书房,提笔给秦昭王上书,请求依法追究郑安平降赵罪责。落笔之时,荆梅找了进来:“我说你个白起,有病不养,半夜折腾个甚?走,回去歇息。”白起对羊皮纸哈着气道:“墨迹干了送走,我便歇息,你去。”荆梅走过来一瞄拿了过去,看完一副苦笑道:“老师哥啊,教我如何说你?秦王已经不信你了,还能信那范叔?你这一上书,范叔恩仇心本重,岂不与你记恨?消息传开,便是将相相互攻讦!秦王如何处置?对秦国有甚好?对你有甚好?瓜得却实!”白起思忖一阵点头:“师妹此言,确是有理。好,不上了。”顺手将羊皮纸抛进了燎炉,一片火焰立即飘了起来。

    不想此日清晨,范雎却登门拜会了。白起虽病体困倦,但一听范雎来访,抱病下榻,依礼在正厅接待了。范雎一脸忧色,良久默然,两盏茶之后方才长吁一声:“武安君啊,秦王之意,仍想请你统军出战。六国联军,已经攻陷河内了。”

    白起目光一闪:“应侯之意,还要守住河内河东两郡了?”

    “武安君之意,河内河东不守了?”范雎大是惊讶。

    “范叔啊,”白起重重一声叹息,“公乃纵横捭阖之大才,如何也懵懂了?我军新败,目下举国只有二十余万大军,九原五万、陇西两万不能动,东路只有十余万步骑了。河内河东,纵横千里,联军四十余万,我十万大军岂非疲于奔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是白起统军,又能如何?如今之计,只有放弃河内河东,尽速退防函谷关,而后分化六国,待兵势蓄成再相机东出,岂有他哉!”

    “武安君,范叔何尝不是此意也!”范雎喟然一叹,骤然打住了。

    “果真如此,范叔为何不力争秦王定策?”白起大是困惑,“长平战后,秦王不纳我言,然对丞相还是一如既往也!”

    范雎默然片刻,石雕一般突然道:“武安君只说,能否奉君命出战?”

    “防守函谷关,何须老夫?”白起冷冷一笑,“但要老夫,便是与六国联军大战了。白起死,不足惜也!然则,若要老夫亲手葬送秦国最后一支大军,不敢奉命。”

    “武安君,告辞了。”范雎一躬,扬长去了。

    接范雎回报,秦昭王终于忍无可忍了。在他看来,只要白起出战,六国联军便是一群乌合之众,定然一举战胜立威。两次攻赵,你白起拒绝统兵还则罢了,毕竟是长平班师本王也是错了。然则,如今六国合纵来攻,大秦国难当头,你白起祖祖辈辈老秦人,一世为将,此时拒绝王命分明便是于国不忠,是大大悖逆,若不惩治,国何以堪?片刻思忖,秦昭王召来长史,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一道紧急王书:“罢黜白起一切职爵,贬为军卒,流徙阴密。”

    王书,是宫中最老的内侍总管带着二十名甲士来颁行的。甲士站在那片如同校军场一般的庭院里,不抬头也不说话,全然一片木桩。老内侍只将王书递给抱病出迎的白起,说了声,武安君自个看了,也木然站着不动了。白起看得一眼,淡淡笑着一拱手:“老总管回复秦王,白起领书。”正在这时荆梅赶来,见情势有异,接过了白起手中王书,一看之下脸色苍白,愣怔片刻一咬牙问道:“老总事,秦王可曾限定日期?”老内侍摇摇头。荆梅道:“烦请转报秦王:白起自长平班师回来,寒热无定,来年开春赴刑如何?”老内侍道:“老朽定然如实禀报。武……保重,老朽去了。”转身匆匆去了。甲士们围过来对着白起深深一躬,也悄悄走了。

    庭院里顿时静得幽谷一般。

    “把官仆使女退回去,给每人带些金钱,你我用不上。”白起平静得出奇,见荆梅咬着嘴唇不说话,又道,“还是早走的好,刚入冬,我撑持得住。”

    “不!”荆梅摇头,“我就不信,他还当真不教你过一个冬天?”

    白起淡淡地笑了:“看看,事到临头,还是你看不开。”

    荆梅大袖在脸上一抹,气恨恨笑了:“也好,阴密有河谷,有草地,我保你比在这石板府邸逍遥自在。走,该吃药了。”扶住白起进了寝室。

    那一夜,两人都没有合眼。几件该安置的事说完,两人便没有了话说。白起只对着那半人高的铜灯发愣,荆梅只怔怔地看着白起。听着更鼓一点点打去,偌大寝室入定一般。白起素来寡言,遇到大事更是不想透不说。荆梅则是深知白起此时之痛楚,不知道该说甚好。二十多年来,她与白起实际相处的岁月加起来还不到一年,如此长夜对坐,更是绝无仅有。

    说起来,荆梅也是文武兼通的墨家弟子,本当游历天下做苦行救世的名士。可她却不能忘怀少年时光与白起共同酿成的一片深情,终是做了白起的妻子。白起经年不在咸阳,荆梅曾经最想要的,是生几个孩子,使这深阔的府邸活泛一些。可偏偏没有,荆梅便沮丧起来。可白起全然不在意,反倒是拍着荆梅难得地呵呵笑着:“没儿没女全在我。斩首太多,杀气太重,上天能教你有儿女了?”荆梅顿时生气:“自己不沾家,怪上天甚个来由?你只说,这木榻你睡热乎过没有!”也是忒煞怪了,白起素来不苟言笑军中朝堂人人敬畏,偏偏是对荆梅永远没有脾气。荆梅尚在兀自生气,白起却已经呼呼大睡了。看着白起一脸的疲惫,荆梅还能说甚?久而久之,荆梅也习惯了,好在宣太后在世时,总是时不时召她进宫说话消遣。那说话,实则是让荆梅给她讲说天下诸子的学问主张,还跟着她学墨家剑术。那消遣,实则是帮着宣太后看各郡县报来的公文,看完还要评点,宣太后总是听得极为上心,也时不时与她折辩一番。有一次消遣完毕,宣太后笑道:“荆梅啊,这太子师叫做太傅,这太后师却是个甚名号了?太后太傅么?”荆梅咯咯笑着摇头:“没听说过也。”“你只说,做不做?有了就有了,甚事不是做出来的?”宣太后一副认真的模样。荆梅笑道:“不做不做。墨家弟子从来不入仕。”从那以后,荆梅便总是找出许多托词,很少到宫中去了。后来,宣太后死了。再后来,魏冄也被罢黜了。咸阳,再没有荆梅可以走动的地方了。有几次白起在战场久久不归,她便到南山深处的秦墨院去了,一住一年多。后来,但凡白起大战,她便到南山与师兄弟们一起游历天下倡行大义,重新过起了墨家子弟的苦行日月。直到长平大战将近尾声,她才结束了这段连续四年的游历。

    虽然相聚时日断断续续,荆梅却深知白起。依着墨家学说,荆梅当不赞同白起如此无休止地征战,更不该在白起长平杀降之后不闻不问。可荆梅却实在是既没有反对过白起打仗,也没有责问他何能杀降?荆梅是在从楚国归来的路上听到杀降消息的,同行的师兄弟们愤激难忍,一片指斥,见她过来又都不说话了。荆梅却明明朗朗笑道:“杀降是秦王国策,白起做替罪羊罢了,瞒得谁个了?”有个弟子依旧愤愤不平:“无论如何,白起难辞其咎。”荆梅笑道:“只这无论如何,便不是墨家说辞,天下事没个大理么?”

    虽则如此,荆梅却从杀降之事开始,对秦昭王另眼相看了。一个君王如此不敢担待,其心可知。她曾经再三提醒白起:从此对战事闭口,最上策是托病退隐。谁知白起总是淡淡一笑:“儿戏。邦国兴亡,将士性命,为将者不说谁说?”又是屡屡抗争,不给秦王一个台阶。依着荆梅,最后上函谷关算了,住在行辕也是一样养病,哪个大将还守不住函谷关了?可白起偏硬邦邦一句:“防守函谷关何须老夫。”再加一句,“若要老夫亲手葬送秦国这最后一支大军,不敢奉命。”范雎分明是被秦昭王逼着来的,为撇清自己,定然是绝不少说,如此能有好了?

    但是,荆梅确实没有想到秦昭王来得如此之快,直是比任何奔袭偷袭都猝不及防。白起能受得了么?自从十五岁入军旅,白起在战事战场从来都是直言不讳,即或是仅仅以一个千夫长之身面对暴烈的秦武王,白起依然是铮铮硬骨亢声直谏,你要他明知荒谬决策而三缄其口,如何却能做到?范雎可以做到,白起却不行。这便是白起——纵然王命,也敢抗拒,只要他认定了自己没错。

    如此抗命,白起果然没有想到自己的下场么?

    蓦然之间雄鸡长鸣,白起终于说话了:“荆妹,你也熟知我那些大将,说说,谁能做上将军?”

    “噫!你是在想此等事?”荆梅哭笑不得了。

    “我还能想甚?”

    “也好,想想甚想甚。”荆梅摩挲着白起额头叹息一声,“白起呀,你是有将之能,无官之术啊。都甚时了,你纵建言,他听么?”

    “会听的。”白起两眼盯着横贯屋顶的大梁,“他只是恨我抗命而已,却不是要当真毁了秦国。”

    “你要想便想,左右我也无法。”荆梅站了起来,“鸡都叫了,我去煎药。”

    天渐渐亮了。这座雄阔的府邸依旧是那般平静,仿佛任何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老仆在洒扫庭除,使女在擦拭收拾,白起在酣睡,荆梅在煎药。突然,清扫小校场的老仆惊讶地喊了起来:“夫人快来看!这是甚?”荆梅匆匆来到布满各种兵器的大庭院一看,满院大青砖上都刻着种种古怪线画,条纹粗大清晰且纹路新鲜,分明是刀剑利器在昨夜所刻。墨家原本有密行传统,荆梅对各种神秘印记也算谙熟,一砖砖看去,转悠了半个时辰,却是没有一砖看得明白。看看日色上窗,荆梅唤起白起服药,将庭院砖画的事说了。白起一听,撂下药碗便到了兵器庭院,挪着脚步挨砖看去,时而愤激时而喘息时而喃喃时而唏嘘,一个早晨看罢,跌坐在兵器架前一动也不动了。

    “甚个名堂?快说说我听。”荆梅是真着急了。

    白起喘息一阵回过神来,才缓缓道:“这是秦军密画,我与大将们数十年揣摩出来的。战场之上,各部万一失散,可在所过处留下种种密画,约定聚集去向。千长以上之将,都要精熟这套密画。”

    “了不得也!”荆梅不禁一声惊叹。要论密事密行,天下无出墨家之右。当年老墨子归总密事准则,留下了一句话:密号不适军行。也就是说,各种秘密联络之法,只适宜于少数人行动使用,而不适宜大军。自古大军,除旗号金鼓书简口令之密外,没有任何稳定常行的秘密联络方式。根本原因,在于大军人众,将士品格有差,但有降敌泄密,便是后患无穷。白起军中有此等密画三十余年,竟连荆梅这个上将军夫人墨家密行弟子也不知晓,当真天下大奇也!然则,荆梅此刻却顾不得去想这些,只急迫一问:“他们说甚了?要拥你反秦么?”

    “甚话!”白起一瞪眼,沉重地一声叹息,“天意也!秦军如此劫难,为将者何堪?”白起从兵器架抽出一支长矛指点着,“你看,东北角那几砖,是说王陵军阵亡五校的经过:中了埋伏,教乐乘在武安截杀了。西北那几砖,是说王龁军溃败经过:赵军突有一支边军铁骑杀出,李字旗号,冲垮了秦军阵形,又遇背后魏楚军夹击。中间与下边这几砖,是说郑安平叛军降敌之经过:郑安平错选路径,从河内安阳入赵,陷入大军围困,先自弃军投降了;两万余铁骑拒不降赵,凭借山谷激战三日,几乎全部战死,只有三千余伤兵做了战俘……”

    “那,这几砖?”

    “那是几员大将的单画,都是心念昔日军威,说要全军将士上书秦王。”

    “为你开脱,请你领军,可是?”

    “还能有甚?”

    荆梅心头猛然一沉,抓住白起胳膊低声急促道:“不能!上书只能适得其反!”

    “怕甚?将士上书,只有好处。”

    “瓜实也!有甚好处?”

    “将士上书为我开脱,必然赞同我目下避战之主张。三军将士皆不主战,秦王自会大有顾忌,如此可保秦国无亡国之险。”

    “这是你说的好处?那你呢?也不为自己想想!”

    “荆妹,我已年逾花甲,生平无憾,何须拘泥如何死法?”

    荆梅默然了。这便是白起,只要认定自己谋划无错,只想如何实施这种谋划,而从来不去想自己在实施中的安危。战场如斯,庙堂如斯,永远无可更改,任何人无可奈何。夫君若此,为妻者夫复何言?

    旬日之间,三军上书到了咸阳宫。这是一幅长达三丈的白布大血书,秦军千夫长以上所有将领的鲜血都赫然凝固在每个名字上,密密麻麻触目惊心。血书本身却只有二十四个大字——白起无罪,白起大功,战不当战,三败溃军,复我大将,固我河山!

    当这幅黑紫暗红的大布长卷在正殿拉开时,所有大臣都骤然变色了。司马梗不说话,范雎不说话,秦昭王也不说话。默然良久,秦昭王对长史一招手:“下书三军:战不当战,本王之失也。三军将士,忠心可嘉,人各晋爵一级。”转身又对司马梗道:“国尉立赴函谷关,撤回大军于关外构筑营垒,全力防守六国联军。”又踱步到范雎面前:“丞相坐镇国事,兼领总筹函谷关大军粮草辎重事。丞相以为如何?”

    “老臣领命!”没有丝毫犹豫,范雎几乎是应声而答。

    没过几日,函谷关传来急报:信陵君春申君四十万大军猛攻,激战三日,函谷关外营垒失陷,司马梗率十万大军撤回函谷关防守。与此同时,又有司马梗密报传来:三军将士依然呼吁武安君复位领军,请秦王三思。秦昭王思谋过日,亲自拟就一道王书,立即派老内侍带五百甲士下书武安君府。

    五个百人队隆隆拥进大庭院时,布衣散发的白起罕见地笑了:“老总管,你宣了。”老内侍颤巍巍展开竹简,尖锐的声音在风中抖动着:“大秦王特书:国运不系于一将之身,大秦国安如泰山。着老卒白起,当即出咸阳赴流刑之地,不得延误。秦王稷五十年十一月。”白起接过王书,对着老内侍一拱:“请老总事转禀秦王:目下之策,立即换将。司马梗无战阵之能,只堪粮草军务;蒙骜稳健缜密,可为上将军保得不败。记住了?”老内侍抹着泪水频频点头,白起转身便走,又突然回头,“对了,半个时辰后,老夫出咸阳。”

    站在廊下的荆梅已经转身进去收拾了。白起跟进来笑道:“甚都不要,只将老师当年赠我的兵书带着便了,不定老夫也能收个传人。”荆梅咬着牙一句话不说,只是出出进进与总管家老忙碌。白起看得一阵,径自去了前厅,对一个老仆叮嘱道:“对夫人说,我先出城,在十里杜邮亭等她。”

    午后时分,一辆带篷牛车咣当咣当地出了巍峨的咸阳西门,车后跟着一小队步卒甲士。天色阴得越来越重,寒冷的北风将车篷布帘打得啪啪直响,眼看就要下雪了。牛车走得很慢,兵士们也走得很慢,驭手没有一声吆喝,兵士们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一队无声飘悠的梦游者。堪堪半个时辰,看到了那座灰蒙蒙的高大石亭与旁边那座官驿。

    这是西出咸阳第一亭。这十里郊亭,原本是天下大城都有的迎送亭。然而这座郊亭旁边有一村落,叫做杜里,村外有一座传送官府公文的邮驿。亭、里、邮三合一,这里便有了一个名字——杜邮。彤云密布,寒风呼啸,此刻的杜邮分外冷清。牛车将及杜邮亭,一阵隐隐如沉雷般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停车。”车篷里传来白起平淡浑厚的声音。牛车咣当停下,白起从牛车一步跨下,遥望马队喃喃自语,“一个千人队,用得着么?”片刻之间,马队烟尘卷到,老内侍从当先篷车中被扶下了车,颤巍巍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口金鞘剑。

    “老总事,秦王听我建言了么?”浑厚的嗓音在风中没有任何摇摆。

    “禀报武安君,两道王书已经下了,蒙骜为上将军……”

    “老夫无憾也!”白起喟然一叹,大手一伸,“拿过来。”

    “武安君,你,你也不问问情由?”

    “镇秦剑本为杀将之用,问个甚来?”

    老内侍抖抖地双手捧上长剑,肃然大拜在地。一千骑士与押送步卒,也一齐在大风中跪倒了。白起抚摩着剑鞘对着老内侍一笑:“老总事啊,老夫原本想死在郿县山塬,魂归故里,咫尺之差,上天不容,诚可谓死生有命也!”老内侍锐声哽咽道:“武安君走好。老朽与军士们,送你回故里郿县。”骑士们一声齐吼:“我等护送武安君回归故里!”

    白起哈哈大笑:“赵军降卒,老夫还命来也!”锵然抽出长剑,倒转剑格猛然刺进小腹,一股鲜血飞溅丈余之外。再看白起,两眼圆睁,双手握着剑格挺立在旷野岿然不动。

    “白起——”遥遥一声哭喊,荆梅飞马赶来,飞身下马扑过去抱住了白起,“你瓜实了!不等我!”白起似乎笑了,腹中猛然一鼓,金剑带着一道血柱呼啸着飞到了老内侍面前。勉力向着荆梅一笑,白起终于仰面轰然倒地了。

    阴霾之中一声惊雷,大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荆梅在牛车上抱着白起,骑士步卒们簇拥着牛车,在漫天大雪中向着郿县去了。

    阴密,春秋有阴密国,战国为秦荒僻之地,今甘肃灵台西南。

    四 君臣两茫然 秦风又低徊

    范雎的心事越来越沉重了。

    白起之死,犹如一场寒霜骤降,秦国朝野立时一片萧疏。关中老秦人几乎是不可思议了,茫茫大雪之中络绎不绝地拥向杜邮,拥向郿县,凭吊白起,为白起送葬。郿县本是老秦人大本营,更是白氏部族的根基之地。白起尸身回到故里的消息一传开,整个郿县都惊动了。人们卷着芦席扛着木椽拿着麻绳,从四野三乡冒着鹅毛大雪潮水般涌向白氏故里,三日之中,搭起了二十余里的芦席长棚,从白起灵堂直到五丈塬墓地。郿县令飞报秦王的书简说,郿县八乡十万庶民,悉数聚拢白氏故里之外,外加关中老秦人,原野之上人海茫茫麻衣塞路,其势汹汹,不可理喻。秦昭王与范雎商议一番,派出国中十三位世族元老做秦王特使,赶赴郿县“以王侯礼仪”为白起送葬;并当即下令各郡县:凡有为白起送葬者,不许阻拦。如此一番大折腾,白起葬礼风潮才伴着茫茫大雪渐渐终止。开春之后的清明前后,整个关中都在凭吊白起,几乎县县都立了白祠,从杜邮西去,一路每隔三五里便有白起庙或白起祠堂,香火缭绕,贡品如山,比任何一代秦王的葬礼都要声势浩大且连绵持久。

    仅仅如此还则罢了,偏是老秦人骂声不绝。且不骂别个,一骂郑安平狗贼降赵,坑我子弟,抹黑秦人。二骂长平班师是受贿撺掇,冤我上将,毁我长城。骂声弥漫朝野,范雎听得心惊肉跳。秦昭王毕竟明白,恐伤及范雎声誉,立即颁布了一道王书: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

    虽然骂声渐渐平息,事端却接踵而来。

    刚到秋收,掌管农事的大田令急报秦王:南郡赋税少得八县,大是蹊跷,请派特使严查。这南郡是白起当年水陆并进血战一年才夺来的楚国丰饶之地,计有二十三县,目下已经成为与蜀中、关中两地同等的丰厚税源,八县骤然不知去向且不为国府所知,岂非咄咄怪事?秦昭王大怒,立即下令廷尉府彻查严办。三个月查下来真相大白,竟是王稽在七年前,也就是上党对峙之初,受命为特使与楚国修好,接受了楚国的重金美女贿赂,竟擅自将八县之地割给了楚国。虽然王稽竭力申辩,说当年不割八县秦国便不能从南郡回兵,也无法对峙赵军;自己也是为邦国计,收受重金美女不过是弱楚之策而已,非为一己之利也。谁知不说犹可,王稽申辩之下,秦昭王怒不可遏:“里通外国,尚有说辞,无耻之尤!”立下王令:王稽绞首,三族连坐。

    王稽事败伏法,范雎顿时坐立不安了。秦法有定则:官员大罪,举荐者连坐。王稽与郑安平,恰恰是自己竭力举荐的两个恩人,如今先后出事,自己如何脱得罪责?事后细想起来,范雎也觉大是汗颜。分明是自己对这两个人所知甚少,却凭着恩仇之心一力举荐,算得良臣风范么?若非对自己有恩,这两人自己能看得入眼么?王稽在秦王身边做谒者二十余年,可谓心腹了。可秦王硬是没有大用王稽,能说不是秦王看准了王稽之致命缺失?你范雎与王稽相交不过年余,如何一身力荐?你将王稽看做知己至交,王稽使楚归来如何却对你不透一丝风声?非但当时不透,而是七八年都瞒得你严严实实。

    人心若此,诚可畏也。

    再说这郑安平也是匪夷所思!当初一介落魄市井子弟,敢于冒险救自己于虎口之下,谁能说他没有胆色?流浪入秦寻觅自己,又舍身与刺客搏杀再救自己,谁能说他不是侠义勇士?纵是在做了秦国五大夫爵的将军之后,也还在与赵国对峙中立下了不小功劳,单是那搅得赵国君臣七荤八素的漫天谣言,便是寻常人做不来的。可偏偏在真正要建功立业的关口上,他竟抛下两万多铁骑投降了赵国。赵国给他高官了么?没有!赵国一个都尉将军如何比得秦国五大夫高爵?那蒙骜王陵都是百战大将了,也才是五大夫爵位啊。他能从赵国得到的一切,加起来也没有在秦国的三成,他图谋何在?怕死么?降了赵国也是一死,且投降不过三个月,赵国便将他斩首军前示众了。怕打么?他本来就是武士出身,皮粗肉厚胆子大,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样,承受不得些许皮肉之苦?

    人心若此,鬼神莫测也。

    书房灯烛彻夜通明。天亮时分,丞相府领书将一卷上书飞马呈送章台宫。

    整整一个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眼见将入九月,还是没有回咸阳。白起死后,秦昭王莫名其妙地对咸阳宫腻烦起来,远远看见那巍峨高峻的宫殿楼台,便隐隐有些头疼。章台清净,大臣们也不可能说来便来,整日除了批阅长史与丞相府分头送来的二十来斤公文,便是在山水间尽情徜徉,静下心来细细咀嚼那种青涩滋味儿。

    这日清晨阳光和煦,秦昭王正要到南山园囿猎兔,却见丞相府传车辚辚驶进了宫门。按宫中法度,除非紧急密件,文书传车与丞相都是午后才能进入章台的。此时传车前来,显然是范雎有急务了。秦昭王心下一紧,拿着弓箭站在廊下不动了。

    “禀报秦王:丞相上书。”一名年轻文吏手中捧着一卷密封的竹简。

    随行内侍刚刚开封,秦昭王接过竹简便大步去了书房。这几年大事纷纭,他真怕在这里失态。掩上书房,打开竹简,刚瞥得一眼,“辞官书”三个大字飞入了眼帘,及至看完,秦昭王茫然了。

    范雎的言辞很是恳切,痛责王稽与郑安平志节大堕,所犯罪行为人不齿,自己举荐失察,当领罪辞官以谢国人。若当真依照秦法处置,举荐此等两个奸恶之徒,举荐人连坐之罪何止辞官隐退?然则,范雎毕竟是范雎,入秦唯王是忠,剪除四贵权臣,力挺秦王亲政,而后又出远交近攻之长策,一举确立抗衡赵国之方略;进军上党决战长平,若没有范雎的缜密谋划与邦交斡旋,白起大军之胜负也当真难料也。说到底,对于秦昭王而言,范雎的重要远远大于白起。秦昭王可以没有白起,但是不能没有范雎。白起认事不认人,不管是宣太后还是魏冄,抑或秦王,白起都认,又都不认。根本之点,在于白起唯谋国是从,只论事理,不论人际。阏与之战前,白起不从太后、魏冄。灭赵大计,白起屡次抗命秦昭王。纵然最后都对了,可总教人不敢倚重。白起是国家干城,却不是君王可以随心所欲使用的利器。范雎则不然,既有长策大谋,又有认人之长,绝不会如白起那般老牛死顶。一开始,秦昭王便认准了范雎的这个长处,将范雎看成了对抗白起等一班秦国元老的自己人,一举将范雎封侯,爵次几与白起等高,又不遗余力地以秦国威势满足范雎的恩仇之心,要将这个才具名士变成自己真正的心腹股肱。唯其如此,秦昭王不怕范雎有过失,只要这种过失不是背叛秦王自己。秦昭王严令王稽郑安平之罪不得涉及范雎,甚或在元老大臣弹劾范雎的长平班师有“受人游说”之罪时,也断然挡了回去。说到底,秦昭王从来没有想到过罢黜范雎,可范雎为何却要辞官?

    “来人,立即宣召应侯。”

    暮色时分,范雎轺车进了章台。秦昭王在书房设了小宴与范雎聚饮,灯烛之下,不仅感慨万千:“范叔啊,你说这一国之本,却在何处?”

    “在君。”范雎的回答毫不犹豫。

    “君之将老,根本何在?”

    “在储君。”

    秦昭王哈哈大笑:“果然范叔也!在在中的!”突然压低声音一脸正色,“今日请范叔来章台,便是要定下大计,立何人为储君?”

    “老臣不明我王之意。”范雎笑了,“我王四十一年便立了太子,四十二年重立太子,至今已经十年,何有再立储君之说?”

    “范叔有所不知也!”秦昭王长叹一声,“当年第一个太子嬴倬,乃本王长子,算得文武兼通,不意却在出使魏国时发寒热病死了,委实教人伤痛也。次年重立的太子,乃本王次子嬴柱。可这嬴柱,当真一言难尽也!非但才具平平,且又羸弱多病,更有一样教人放心不下,便是夫人当家。范叔啊,嬴柱果真为君,无才多病,再加一个王后干政,你说还有秦国么?本王已经六旬有七,朝夕将去,如此储君,如何安心也?”说话之间,秦昭王情不自禁地唏嘘了。

    范雎默然了。秦王能将如此重大密事和盘托出,只字不提他上书请辞之事,足见秦王根本没有罪他之心。即便一个寻常老人,身后难以为继也是令人伤痛的,况乎一国之君?然则此等事又实在是太过重大,往往是涉密越深越是大险,秦王只是诉说而无定策,如何能轻易出谋?思忖间道:“我王深谋远虑,对储君之事必有所虑,老臣自当以我王之决断谋划行事。”

    “范叔,”秦昭王灰白的长眉骤然扬起,一双老眼目光炯炯,“要说本王之断,便是由你来查勘十一位王子,选一立储,而后你便兼领太傅教导太子。你小得本王十三岁,尚可辅佐新君定国。”

    “秦王!”范雎听得唏嘘不已,扑拜在地一声哽咽,“我王信得老臣,老臣却是愧不敢当也!”

    “岂有此理!”秦昭王佯怒一声笑了,“本王留下遗书:新君定国之后,许你辞官如何?”

    范雎实在是不能再执意提辞官之事了,只有唯唯领命去了。

    从此,范雎开始了与王子们的频繁来往。待到来年秋天,范雎已经对秦昭王的十一个王子有了大体的评判。这日午后,范雎进了咸阳宫禁苑,在湖边见到了兀自在草地上铺一张草席晒暖和的秦昭王,疲惫慈和之相,全然是一个山间老叟。见范雎来到,秦昭王笑呵呵坐起,吩咐老内侍准备小船下池。片刻之间,一只四桨小舟轻盈地靠上了池边码头,范雎随着秦昭王上船了。说是小船,船舱却甚是宽阔敞亮,除了船头船尾的两名武士,舱中只有那个忠实的老内侍。进得船舱坐定,小舟悠然漂进了湖中。

    “范叔,这小舟最是万无一失,你说。”

    “启禀我王。”范雎斟酌着字眼缓缓道,“一年多来,老臣对诸位王子多方查勘考校,大体有定。老臣以为:目下不宜动储君之位,仍当观之三五年,方可有定。”

    秦昭王眉头一挑:“范叔啊,这便是‘大体有定’?”

    “我王容老臣一言。”范雎肃然拱手,“安国君嬴柱为太子,虽非我王大才神明,却也绝非低劣无能。其妻华阳夫人原本楚女,没有生育,人言当家者,全然家事也。太子年近四旬,些许小病原是寻常,也不是常卧病榻之辈。此三者,不当大碍也。其余十位王子,论体魄倒是多有强健者,论才具品格,却似皆在安国君之下。更有根本处,诸王子之子共百三十二人,却无一出类拔萃者。相比之下,安国君二十三子十三女,却有三五人尚算正器之才。老臣思忖:子辈皆平,当看后。安国君后代有风云之相,似不宜轻废。臣言观之三五年,原是多方考察,为安国君妥当立嫡之意。若得如此,大秦稳妥也。此老臣之心,当与不当,我王定夺也。”

    “噫——”秦昭王恍然,老眼一亮,“有理也!子平看后。本王如何没有想到此处?范叔好谋划,一席话定我十年之忧也!”

    范雎连忙起身深深一躬:“我王如此褒奖,老臣何敢当之?”

    秦昭王悠然一笑:“范叔呵,甚时学得如此老儒气象了?当年之范叔何等洒脱快意,视王侯若粪土,看礼仪做敝屣,何有今日老暮之气也?”

    范雎心中骤然一沉,惶恐笑道:“老臣当年狂躁桀骜,对我王不敬,老臣想来汗颜不已,何敢当洒脱快意四字?”

    “哪里话来?”秦昭王哈哈大笑,“拧了拧了,不消说得。”大袖一摆,“上酒,今日与范叔痛饮一番!”

    一时酒菜搬来,是老秦凤酒肥羊炖。秦昭王显然是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事,轻松之情溢于言表,频频与范雎对爵大饮。及至明月初升,君臣两人都是一脸红潮。范雎酒量原是极大,脸潮之后更是善饮,只是得在放浪无拘形迹之时。今日面对老来性情无常的秦昭王,范雎心存戒惧节制为上,秦昭王说饮便饮,秦昭王不饮,自己绝不自饮。

    饮着饮着,月亮在蓝得透亮的夜空飘悠到了中天。秦昭王举爵望月,一阵大笑又一阵唏嘘,兀自走到船头对着天中明月一声呼喊:“白起,你若在月宫,嫦娥便是你妻,此乃本王最大赏赐也!”喊罢又将酒爵一翻,一爵酒汩汩银线般落入湖面,口中兀自喃喃:“来,今日你我君臣再饮一爵,再饮一爵……”在船头秋风中伫立良久,秦昭王似乎清醒了过来,一声长叹:“内无良将,外多敌国,本王何其多忧也!”

    苍老的声音在湖面随风飘荡,范雎无言以对了。

    回到丞相府已经是四更天了,家老却还守在书房外等候。范雎一进书房,跟进来的家老恭敬地呈上了一支密封铜管:“此件是一个叫做唐举的先生送来的。”

    “唐举?”范雎大是惊讶,“他来咸阳了么?在何处下榻?”

    “唐举先生在燕国游历,此信乃商旅义士带回。”

    再不说话,范雎立即打开铜管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寥寥两行,却是意味深长:

    范叔如晤:闻兄境遇有不可言说之妙,特告于兄:燕山蔡泽将下咸阳,兄当妥为权衡,毋失时机也。慎之慎之。

    骤然之间,范雎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唐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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