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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9章 倚天屠龙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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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襄这一气当真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满天下,别说武林中人,便寻常百姓,又有几个不知义守襄阳的郭大侠?但瞧那三个老者神色,却又不似假装不知。她心念一动,当即恍然:“这昆仑三圣远处西域,从来不履中土。以这般高的武功,爹妈却从来没提过他们的名头,那么他们真的不知爹爹妈妈,也不足为奇的了。想必他们在昆仑山深处隐居,勤练武功,对外事从来不闻不问。”想到这里,登时释然,怒气便消,她本不是爱使小性儿的小器姑娘,说道:“我姓郭名襄,是襄阳城这个‘襄’字。好啦,我已对你们说了。请问你们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红脸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儿很乖,一教便会,这才是尊敬长辈的道理。”指着那黄脸老者道:“这位是我们的大师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师兄,姓方,叫方天劳。”手指青脸老者道:“这位是三师弟,姓卫,名叫天望。我们师兄弟三个,排行中都有一个‘天’字。”

    郭襄“嗯”了一声,默记一遍,问道:“你们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你们跟那些和尚们比过武么?却是谁的武功强些?”

    青脸老者卫天望“咦”的一声,厉声道:“怎地你什么都知道?我们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试武艺,天下没几人知道,你怎么得知?快说,快说!”说着直逼到郭襄身前,右手捏紧了拳头,恶狠狠的瞪着她。

    郭襄暗想:“我岂能受你的威吓?本来跟你说了也不打紧,但你越恶,我越不说。”向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这个名字不好,为什么不改作‘天恶’?”卫天望怒道:“什么?”郭襄道:“如你这般凶神恶煞的人物,当真少见,抢了我的东西,还这么狠霸霸的,这不是天上的天恶星下凡么?”卫天望喉头胡胡几声,发出犹似兽嗥般的声响,胸脯突然间胀大了一倍,似乎头发和眉毛都竖了起来。

    郭襄见卫天望这般情状,他若猛然出手,其势定不可当,不由得也暗生惧意。

    红脸老者方天劳急叫:“三弟,不可动怒!”拉着郭襄手臂往后一扯,将她扯后数尺,自己身子已隔在两人之间。

    卫天望右手拔剑出鞘,左手两根手指平平夹住剑刃,劲透指节,喀的一声,剑刃登时断为两截,跟着将半截断剑还入剑鞘,说道:“谁要你这把不中用的短剑了?”

    郭襄见他指上劲力如此厉害,更是骇然。

    卫天望见她变色,甚是得意,抬头哈哈大笑,笑声刺人耳鼓,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响。

    蓦地里喀喇一声,石亭屋顶破裂,掉下一大块物事。众人都吃了一惊,连卫天望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运足内力,发出笑声,方能震动屋瓦,其实这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只不过运功发劲,大叫几声“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顶,不由得惊喜交集,想不到近来不知不觉中内力竟然大进。再看那掉下来的物事时,更是一惊,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汉子,双手抱着一张瑶琴,躺在地下,兀自闭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这儿啊!”

    此人正是数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见的那个抚琴自弈的男子。

    那人听到郭襄说话,跳起身来,说道:“姑娘,我到处找你,却不道又在此间邂逅。”郭襄道:“你找我干什么?”那人道:“我忘了请教姑娘尊姓大名。”郭襄道:“什么尊姓大名?文诌诌酸溜溜的,我最不爱听。”那人一怔,笑道:“不错,不错!越是闹虚文、摆架子,越没真才实学,这种人去混骗乡巴老儿,那就最妙不过。”说罢双眼瞪着卫天望,嘿嘿冷笑。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这般帮着自己。

    卫天望给他这双眼一瞪,一张铁青的脸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驾是谁?”

    那人竟不理他,对郭襄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郭襄道:“我姓郭,单名一个襄字。”那人鼓掌道:“啊,当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便是四海闻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郭大侠,令堂黄蓉黄女侠,除了无知无识之徒、不明好歹之辈,江湖上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他二人文武双全,刀枪剑戟、拳掌气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是凌驾古今,冠绝当时。哈哈,偏有一干妄人,竟尔不知他二位响当当的名头。”

    郭襄心中一乐:“原来你躲在石亭顶上,早听到了我和这三人的对答。看来你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样人。我行二,却叫我郭大姑娘,又说我爹爹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真是笑话奇谈了。”笑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哉?这个名字倒谦虚得很。”何足道说道:“比之天什么、地什么的大言不惭、妄自尊大的小子,区区的名字还算不易令人作呕。”

    何足道一直对卫天望等三人不绝口的冷嘲热讽。那三人见他压破亭顶而下,显非寻常,初时尚且忍耐,要瞧瞧这个白衣怪客到底是什么来历。但听他言语愈来愈刻薄,卫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便往他左颊打去。

    何足道头一低,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卫天望只觉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着的短剑已给他挟手夺去。卫天望抢夺郭襄的短剑之时,身法奇快,令人无法看清,当时郭襄出乎不意,全没防范,但何足道这一下却是飘然而过,轻描淡写的便将短剑随手取过,身法手势,也无甚特异。

    卫天望一惊,抢步而上,出指如钩,往他肩头抓落。何足道斜身略避,这一抓从他身侧擦过。潘天耕和方天劳突然间倒跃出亭。卫天望左拳右掌,风声呼呼,霎时之间打出了七八招。何足道左闪右避,竟连衣角也没给带到半点。他手中捧着短剑,对敌人犹如暴风骤雨般的拳招始终不招不架,只微微一侧身,卫天望的拳招便即落空。

    郭襄限于年岁,武功虽不甚精,见识却是极高的,只因她亲友中不少是当世第一流的武学高手,见何足道举重若轻,以极巧妙身法,闪避极刚猛敌招,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中土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学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

    卫天望连发二十余招,兀自不能逼得对方出手,猛地一声低嗥,拳法忽变,出招迟缓,但拳力却凝重强劲。郭襄站在亭中,渐觉拳风压体,一步步的退到了亭外。

    这时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闪避而不还招,将短剑插入腰带,双足稳稳站定,喝道:“你会硬功,难道我便不会么?”待卫天望双掌推到,左手反击一掌,以硬功对硬功,砰的一声,卫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两步。何足道却站在原地不动。

    卫天望自恃外门硬功当世少有敌手,岂知对方硬碰硬的反击,毫不借势取巧,竟以硬功将自己震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气,大喝一声,又是双掌劈出。何足道也是一声猛喝,反击一掌,喀喇喇响声过去,只震得亭子顶上的破洞中泥沙乱落。

    卫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桩站定。他对了这两掌后,头发蓬乱,双睛突出,双手抱着丹田,呼呼呼的运了几口气,胸口凹陷,肚胀如鼓,全身骨节格格乱响,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缓缓走来。何足道见了他这等声势,便也不敢怠慢,调匀真气,以待敌势。

    卫天望走到离敌人身前四五尺之处,本该发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两步,直到两人面对而立,几乎呼吸相接,这才双掌骤起,一掌击向敌人面门,另一掌却按向对方小腹。这一次他双掌错击,要令对手力分而散。招势掌力,俱凌厉已极。

    何足道也双掌齐出,交叉着左掌和他左掌相接,右掌和他右掌相碰,但掌力之中却分出一刚一柔。卫天望只觉击向对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处,击他面门的右掌却似碰到了铜墙铁壁,甫觉不妙,猛地里一股巨力撞来,已将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

    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对力,力弱者伤,中间实无丝毫回旋余地,不论卫天望拿桩站定,或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击回来,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须迫得他口喷鲜血。潘天耕和方天劳齐声叫道:“出手!”两人同时跃起,分别抓住卫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这才消去了何足道刚猛的掌力。卫天望虽未受伤,但五脏翻动,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气缓不过来,登时委顿不堪。那红脸矮子方天劳见师弟吃了这般大苦头,暗自惊怒,脸上仍笑嘻嘻的道:“阁下掌力之强,世所少见,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说到掌力的刚猛浑厚,又有谁能及得爹爹的降龙十八掌?你们昆仑三圣僻处荒山,井底观天,夜郎自大,总有一日教你们见识见识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心中蓦地一酸,原来这时她想到要方天劳等见识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亲,而是杨过。

    只听方天劳又道:“小老儿不才,想领教领教阁下的剑法。”何足道道:“方兄对郭姑娘很客气,在下可没怪你,咱们不用比了。”

    郭襄一怔:“你给那姓卫的吃这番苦头,原来为了他对我不客气?”

    方天劳走到坐骑之旁,从布囊中取出一柄长剑,唰的一响,拔剑出鞘,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嗡嗡之声,良久不绝。他一剑在手,笑容忽敛,左手捏个剑诀,平推而出,诀指上仰,右手剑朝天不动,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定要动手,我就拿郭姑娘这短剑跟你试几招。”说着抽出半截短剑。那短剑本不过一尺来长,给卫天望以指截断后,剑刃只余下七八寸,而且平头无锋,连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握着剑鞘,右手举起半截断剑,陡然抢攻。

    这一下出招快极,方天劳眼前白影闪动,何足道已连攻三招,虽因断剑太短,伤不着他,但方天劳已暗暗心惊:“这三招来得好快,真难招架,那是什么剑法?他手中拿的若是长剑,只怕此刻我已血溅当场。”

    何足道三招过后,向旁窜开,凝立不动。方天劳展开剑法,半守半攻,猱身抢上。何足道闪身相避,只不还手,突然间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劳手忙足乱,他却又已纵身跃开。方天劳一柄剑使将开来,白光闪闪,出手甚是迅捷。

    郭襄心道:“这老儿招数刚猛狠辣,和那姓卫的掌法是同一路子,只是带了三分灵动之气,却更加厉害些……”正想到此处,忽听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个“了”字刚脱口,左手剑鞘一举,快逾电光石火,噗的一声轻响,已用剑鞘套住了方天劳长剑的剑头,右手断剑跟着递出,直指他咽喉。

    方天劳长剑不得自由,没法回剑招架,眼睁睁的瞧着断剑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撒手撇下长剑,就地滚开,才避开了这一招。他尚未跃起,人影闪动,潘天耕已纵身过来,抓住长剑剑柄,一抖一抽,脱出剑鞘。何足道与郭襄同时喝道:“好身法!”这脸有病容的老头始终不发一言,武功竟是三人之首。

    何足道道:“阁下好功夫,在下甚为佩服。”回头向郭襄道:“郭姑娘,自从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请你品评品评。”郭襄道:“什么曲子啊?”何足道盘膝坐下,将瑶琴放在膝上,理弦调韵,便要弹琴。

    潘天耕道:“阁下连败我两个师弟,姓潘的还欲请教。”

    何足道摇手道:“武功比试过了,没什么余味。我要弹琴给郭姑娘听。这是一首新曲。你们三位爱听,便请坐着,倘若不懂,可请自便。”左手按节捻弦,右手弹了起来。

    郭襄只听了几节,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过的〈考槃〉,另一部分却是秦风中的〈蒹葭〉之诗,两曲截然不同的调子,给他别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应一答,说不出的奇妙动听,但听琴韵中奏着:“考槃在涧,硕人之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硕人之宽,硕人之宽……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独寐寤言,永矢勿谖,永矢勿谖……”郭襄心中蓦地一动:“他琴中说的‘伊人’,难道是我么?这琴韵何以如此缠绵,充满了思慕之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只这琴曲实在编得巧妙,〈考槃〉和〈蒹葭〉两首曲子的原韵丝毫不失,相互参差应答,却大大的丰瞻华美起来。她一生之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乐曲。

    潘天耕等三人却半点不懂。他们不知何足道为人疏狂,颇有书呆子的痴气,既编了一首新曲,便巴巴的赶来要郭襄欣赏,何况这曲子也确是为她而编,登时将别事尽皆抛在脑后。但见他凝神弹琴,竟没将自己三人放在眼里,显是对自己轻视已极,是可忍孰不可忍?潘天耕长剑一指,点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来,我跟你比划比划!”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韵之中,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狂生在山泽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小岛站着一个温柔少女,于是不理会山隔水阻,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

    忽然间左肩上一痛,他登时惊觉,抬起头来,只见潘天耕手中长剑指着他肩头,轻轻刺破了一点儿皮肤,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剑伤人,但琴曲尚未弹完,俗人在旁相扰,实在大煞风景,当下左手抽出半截断剑,当的一声,将潘天耕长剑架开,右手仍抚琴不停。

    这当儿何足道终于显出了生平绝技,他右手弹琴,左手使剑,不能按弦,便对着第五根琴弦聚气吹落,琴弦低陷下去,竟与用手按捺无异,右手弹奏,琴声高下低昂,无不宛转如意。

    潘天耕急攻数招,何足道顺手应架,双眼凝视琴弦,惟恐一口气吹的部位不合,乱了琴韵。潘天耕愈怒,剑招越攻越急,但不论长剑刺向何方,总给他轻描淡写的挡开。

    郭襄听着琴声,心中乐音流动,对潘天耕的挺剑疾攻也没在意,只双剑相交之声扰乱了琴音。她双手轻击,打着节拍,皱眉对潘天耕道:“你出剑快慢全然不合,难道半点不懂音韵吗?喏,你听着这节拍出剑,一拍一剑,夹在琴声中就不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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