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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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a
门，骤然开启。
那电光石火的瞬间，一个预言就此成立。
一生的困惑荡然无存，答案悬浮于一碧如洗的空中，透明而清晰。
不是智者，却演算着智者的命题。思维步入迷途，迷途吞噬了自己。
挣扎，或者守望；退缩，或者尝试。
我已无力，阻止或逃避。
继续吧，继续，无可挽回的开始。
1b
门槛即是平地。
黑白将身体笔直地劈成两片，均衡的尺度近乎纳米。
右边没于黑暗，黑暗如无物的真空，空洞而神秘；左边现于光明，光明如佛祖的舍利，充实而艳丽。
就是这样的姿态
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今夜
在床帷
在半睡半醒的遐想里。
2
2a
现在已是春天。
所有的感动已经沸腾，花儿在笑，风儿在唱，溪儿在跳，梦儿在舞，连禾儿也在做着拔节前的准备。
于是，我不忍诉说过去了的家史。
伤痕的形成，是心痛的形成。劫难已经过去，留存是不可饶恕的犯罪。
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
放弃曾经的拥有
放弃褪色的盟誓
放弃渐远的遭际
放弃黎明来临前的静寂。
清醒若朗月，轻松若浮云，站在高寒的天外，静静地注视——
生命的轮回，轮回中的印记。
2b
春寒是料峭的肌肤，料峭是春寒的外衣。
外衣和肌肤包裹下的深处，蠕动着温暖的爱意。燃烧于夏，灿烂于秋，冬眠于干冷的腹地。
一个轮回过去了，一个循环完成了，温暖如初，爱意不死。
为了达于永恒，实现不灭的誓愿，维持万事万物原始动力，拚尽全力，没有终止。
2c
我听到了风的脚步声，慌乱地踩踏在梦醒的边缘。
那是激动的心跳，压抑不住喜悦的颤栗。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传递，传递着同一个消息——
开始吧，一切都已就绪。
2d
在守望的日子里，难舍那段经历，像一个懵懂的幼童，贪恋着母亲怀中的乳汁。
移开，就是断奶；转身，便是离弃。
就这样，徘徊，往复，再徘徊，再往复。试卷上叠压了层层足印，洁白的纸张渐次陈旧发霉，污浊了命题。
笔尖在选择题上犹豫，时间却在无情地前进。
当尝试着把自己推上一条未知的岔路，惶惶然睁开久闭的双眼，晶体上早已罩满血红的蜿蜒崎岖。
于是，守望的日子，漫长难熬。
守望，其实在等待一个未卜的归期。
2e
迈出家门的刹那儿，注定了今生漂泊的命运。
多少的夜晚连成通宵，直达另一个黎明时分。
因了守望，不想离去。
不想——
遗失父亲杯中温热的酒香
稀释了小屋里浓浓的温馨气息；
不想——
遗失母亲床头补救的行衣
拂不净祭台上高高的祖先灵位。
不想离去，只为守望昏厥，昏厥后的消失。
3
3a
走进墓地。
走进，只是渴望着一次真诚的交流，与我的先人，和先人们相亲相近的同类。
就这么伫立着，就这么仰卧着，隔着薄薄的墓门，生与死开始冷静地对视。阴冷与灼热相激，击碎墓门。障碍清除，空无一物的距离等待缩进。
走进，仰或迎接，只在一念之差，就像挥起左臂，还是伸出右指。
简单，是最深的繁复；繁复，只是简单的旁梢末枝。
3b
昂首挺进，戳穿关于隔绝的谎言。
携一身阳光的温度，深入地穴，保护极易迷失的自己。
走在潮湿的街面上，细数着幽暗的门楣。门楣幽暗，通向远方的幽暗，幽暗成整座迷宫。四处浮游着飘忽不定的谜底，等待释疑。
这等待持续了千万年，无人能识。
就近敲开一扇低矮的门，探询先人的住址。
不见身影，却有空空的声音传来——
先人不远，就在心里。
谜底轻易戳破，幽暗不再幽暗，光明愈加光明。
生的尽头，是死亡；死亡的开始，是生的延续。
3c
不想就此离去。
只为亲密接触，如此的来之不易；相亲相就，更耗费掉多年积攒起来的那点可怜气力。
那么，还是继续深入，步向幽暗的腹地，探寻漫起幽暗的母体。
或许，我已踏上了一条歧途。从儿时起，一点一滴修筑起的恐惧，开始崩溃，如漫天大水，冲向内心幽暗的一隅。胆怯随波而起，漂浮在如山的泡沫中，膨胀，膨胀，即将爆裂。随之爆裂的，将是不算豁达的心扉。
四周的幽暗又一次重重挤压过来，挤压过来。
我无法喘出一口气。
本就憔悴的身躯，愈加干瘪，干瘪成一片薄如纸片的影子，飘去，飘去，接近那个谈之色变的腹地。
把手抚在胸口，紧紧攥住就要跳出的心脏。
攥住，攥住，别让它跳出，更不敢遗失。
我的生命之烛尚未燃尽，漫长的生命之旅等待我徒步丈量，并以一枚良心作砝码，去称量生命的份量与意义。
3d
这是个墓穴聚集的村落，街面窄窄，巷道弯弯。窄窄弯弯的一条条，伸向诱惑藏身的尽头。
你可以尝试去接近，刚刚抬起的脚步，又在莫名的惊恐中放弃。
于是，一次次尝试，一次次放弃。一条无形的链条，锁住自己，绕着惶惑的心中转圈，转成一道又一道的年轮，淡淡，又清晰。一圈又一圈地扩散，一圈又一圈地印入幽冥的土地，悄无声息。
我不知道，这清晰而有形，又消失于无形的年轮，意味着什么——
是对岁月断层的链接，还是对本已终止的生命的连续；
或者，是对曾经创造出无数动人故事的先人的缅怀，还是对上个世界里曾经火热场景的追忆？
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唯一不变的，只有记忆。
记忆无处不在，渗透到构成一切物质的基本元素里。
无论活着的，或是死去的；无论有意识的，或是无意识的；无论早已逝去的，或是尚未来临的，都在记忆的辖区内。
记忆的魔力穿越时空，横跨方位，挥洒自如，源源不息。
记忆，是对生命的最好诠释。
3e
阴郁的气流扑面而来“咝咝”的流动声里，隐约响起一串犬吠。声色阴柔，大异于阳世的爆烈与无理。
直到这时，才想起，自己正孤立在另一个世界里。
此时的世界，当是天籁轰鸣人声鼎沸阳光明媚。而这里，竟是悄然寂静的午夜时分。
无缘邂逅，无缘实现这次异域之旅的相识。那么，停住颤抖的脚趾，转身，轻松地逃离。
谁人说我怯懦？进入，就已拥有了无敌的勇气。
然而，我无法奔向阴阳交割的出口。脚步被牢牢钉在街道上，无法寸移。
我知道，邂逅的时刻终于来临。对面站立的，就是对话的主体。
昂起头，默默地对视，以人类的眼光，审视着曾经的人类。
——开口吧！
不管是人声，还是鬼语，我都将以人的语言、人的姿态、人的尊严、人的毅志，坦然面对。
没有传说中的恐怖，没有传说中的恶意。人一样的容颜，人一样的话语，鲜活，温和，平静似水。
邀请发出了，引导开始了。穿过一扇扇紧闭的门，进入一团柔光的院落里。
依稀旧日的摆设，依稀旧日的家具；依稀往日的礼节，依稀往日的举止。我以为刚刚离开现代繁华的都市，旅行到了上一个世纪。
3f
茶已端出，杯口萦绕着缕缕茗香。
我紧闭着嘴，再三推辞，不肯喝下盈杯的热情，连同阴冷中溢出的丝丝暖意。
——母亲说过，梦游到阴世，绝不敢吞咽哪怕一丁点儿的东西，否则，将会死去。
呵呵，他笑了，不再推让，只是急切打探有关外面的话题，包括田地，村落，以及山脉河床的位置。他说起前生的种种遭际，酸甜苦辣遗闻趣事，似一桌丰盛的大餐，悉数摆满宴席，供我狂餐暴饮。
臆想中，酒足饭饱。我问，现世与前世，意于何方？
他沉思良久，清楚地答道：前世。
那里有生机，有活力，有痛苦，有希冀；有生存地磨砺，有奋斗的目的。那里的乐趣普照一生一世，便能温暖万古不灭的灵躯。
至此，结束了一段离奇的拜访。
这拜访尚未来迟。在未来的有限日子里，我将毕生去努力——
珍爱生活，生活享受不尽；
珍惜生命，生命来之不易。
3g
回到阳光里，大口吐出满腹的寒气。
忐忑而去，满载而归，幸福将我轻轻托起，托起在鸟语花香的季节里。
回首残破的墓门，再回一个阳光般的微笑，我已不认得你。似乎从不记得那条阴冷的街面，那种空空的声音，那间腐败的庭院，那声阴柔的犬吠。
一切都已过去。
所有的喜怒哀乐又将逐一登场，逐一赤身裸体地展示在喧闹的现实里。
记忆永存，探索不止；奋斗永生，希望不死。
暮色四下漫起的时候，我在偷想——
那个庭院，早已浸泡在柔柔的晨曦里。还有那个活着的灵魂，定然眼望窗外，一声叹息。
4
4a
凤凰涅磐去了。
一根烧焦的毛羽，遗失在焦糊的尘土里。
半死的毛羽，静静地躺着，等待凤凰的复活，来复活自己新一轮生命。
那就是我么？
下过阴曹，赴过冥府，刚刚回转，身上仍留有“咝咝”的阴气。
然而，我又如此幸运，进入了母体，深入了生命的本源，探寻了起点与终点重合又分离的穴秘。
幸运之光垂射的那一刻，奇异的过程只是一种铺垫。踏上这条翘板，走过去，慢慢升高，智慧之窗轻轻开启。
我听到一声凤鸣，划过星空，带着远方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激荡着久已失聪的耳鼓。
鼓声敲击起来，激活本已休眠的心脏，合着激越的鼓点，蠕动，蠕动，奋力地蠕动着。
血河奔流，兴奋了周身经脉。
4b
重生的力量已经形成。
时针刚刚迈过午夜的门槛，复活的消息就已稀释了这浓而又稠的夜色。一如鼓满风影的山谷，摇曳着无数疯狂的旌旗，欢呼着即将到来的山雨。
在繁星四涌的深夜，还留有一点点空闲，让我从容地整理，整理凌乱的往日，整理慌乱的经历，整理散乱的思绪。
这是留给怀念的唯一机会，留给疲倦了的思维最后一次休憩。
复活来临的前夜，竟是如此短促，又如此漫长。
黑的光，映黑了闪闪的瞳孔；黑的色，染黑了亮亮的长发；黑的声音，暗哑了朗朗的音喉。
收拢长发，关闭瞳孔，捂住音喉。该说的话，早已说尽；该听的声音，正在聆听；该看的风景，尚未来到。
我的等待，蛰伏在雄鸡鼓起的声带里，隐身于启明星跃跃欲试的背影里，守候在点燃朝霞的噼啪作响的火种旁。
呵，重生！
那个庄严的时刻，即将跨越漆黑的前夜，携风带雨，踏云涌雾，冉冉而来。随之而来的，将是如扇的毛羽，扇起漫天的流光，倾泻于复苏的大地。
4c
前夜已走到尽头，即将死去。
它开始变得越来越苍老。衰亡的各种生命特征，透过灰色的肢体，逐一慢慢显现出来。
黑亮的色泽，渐渐消退；柔滑的肌肤，渐渐粗糙；静谧的心情，渐渐骚动不安。只有满腹的心事，站立在挺直的小草叶尖上，晶亮亮地鼓涨着，摇摆着，期待着光的利刃，割破透明的束缚，飞满无限惊喜构建的天地。
或者，是坐胎足月的婴儿，蹲坐在母亲黑洞洞的腹内。生命的储备已达于极限，进入了释放能量的倒计时。
准备着，时刻准备着，迎接分娩那一庄严时刻的来临。
暗夜就要死去，死于午夜梦魇的魔掌，死于自己亲手掘就的墓穴，死于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烈焰。
期待即将过去，迎接就在眼前。
所有的遮掩，暴露于天光；所有的欺骗，大白于天日；所有的罪孽，毁灭于无形；所有的心事，放飞于田野；所有的情感，奔涌于世人的心田。
5
5a
我，来了。
踩着不灭的期待，驾乘失而复得的光舟，沿着启明星指定的航线，姗姗而来。
不要责怪我的迟到，我拥有硕大的船身，搭载了太多的期盼。
因而，我是负重而来。
我听到了梵乐响起，颂曲缭绕在夜色余烬的边缘。
因而，我是乘歌而来。
还有，还有，我看到了无数充满希望的目光，把我擎起在高高的东天之上。以我沸腾的热，融化了遍地清寒；以我耀目的光，点亮了所有旮旮旯旯里的黑暗。我是恩惠的使臣，肩负着解厄的重任。跃居中天，漫洒恩泽于万物。
所以，我为施舍而来。
无须掌声，无须雀跃，无须五体投地地敬拜。
去感谢造化之神吧！
在需要我的地方，将我催生；在需要我的时辰，将我催醒。
我携带着至上的旨意，前来拾取潮起朝落般的心声。
5b
这个清晨，吹着一支鸽哨，捧着一杯天水，走过城市，走过乡村，走过山林，走过禾田。
就这样匆匆走过——
遇到每一件事物，打一声清脆地招呼；
遇到每一丛浓荫，撒一把五彩的晨露；
遇到每一位世人，赠一种别样的心情。
于是——
城市开始喧闹，乡村开始梦醒，山林开始歌唱，禾田开始鼓胀。
于是——
每一件事物都得到鼓励，每一丛浓荫都得到滋润，每一位世人都得到安慰。
这个清晨，就这样匆匆走过。
匆匆，而不敷衍；匆匆，严肃又认真。
5c
当阳光消融了清晨的那一刻，我感到一丝丝的悲凉，悲凉这青春的短暂。
短暂的，像昙花粲然地一闪，便已逝去。
我不知该怎样去祭奠这青春，这青春的短暂。
因了短暂——
我漫长的生命之旅终于迈出轻快的脚步；
我终日封锁的心情猛然间充盈了过量的奢望；
因了短暂——
我开始了漫长的思索；
我决定偿还终日未了的情缘。
5d
中午，是一天最好的光阴。
太阳正当壮年，成熟而热烈的情感灼烫着每一寸泛凉的土地。心中的阴翳蒸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这个时辰，劳累而艰辛。
——那么长的路，等候一步一个脚印去丈量；
那么重的载负，等候裸露的肩膀去背扛；
那么多的疑惑，等候一个程序一个细节去破译；
那么深的情殇，等候粗砺的手掌去抚慰。
这就是中年，痛苦并快乐着。
——痛苦地跋涉，快乐地寻找；
痛苦地负重，快乐地承担；
痛苦地思考，快乐地发现；
痛苦地伤逝，快乐地历险。
中午，我的中年。
许多的经历，散入尘埃；许多的奉献，沉入心田；许多的祝愿，装入胸间。
不见眼泪，任凭烈日里汗流满面。
当所有的目光聚向老幼的时候，谁人怜悯过中年。
5e
躺倒在悄然漫起的暮色里，大口吞咽着迷人的色调，不知身处人间，还是天堂。
这样的时光，涌入了太多遐想，飞舞于西沉的天际，真假难辩，变幻无常。
多少的性情中人，面对燃烧的夕阳顶礼膜拜，华丽的诗句弄污了袭地霓裳。
还有那么多世俗的目光，射来扫去，搅乱了七彩有序的排行。
更多的时候，一个人，想入非非；两个人，暧昧荡漾；三个人，愚蠢的心事四处宣扬。
我也愿躺倒在暮色里，享受一种温柔，贪恋千种风情，大胆憧憬着光荣与梦想。
得意处，疾睁双眼，伸手抓住的，只是一把渐淡渐无的天光。
几多次提醒自己，这是一个十足的骗局，骗子的身影就在暮色背后躲藏。
远远地躲闪，又回回陷入迷惑；次次攥紧智慧的口袋，又回回输得精光。
呵呵，这样的骗局，再多又何妨；清醒时的谜局，又该怎样来设防。
5f
也许，如此对待暮色黄昏，太失公允。
此时的窗外，黄昏已在抽泣落泪了。潇潇暮雨漫空洒下，打湿了本就沉重的心绪。
贪婪的心，总能生出贪婪的欲望。贪欲漫飞于西天，天幕便充当了可恶的帮凶。
还是拿起黄昏赐予的水彩笔，蘸满心中的颜料，去描绘心中装载的色彩吧！
夜幕总是那么仁慈，把最柔的温馨送给你，把最美的画卷展示给你，把最好的心情留给你。
这个时候，像躺上一张繁衍柔情的温床，头枕着臆念中的心事，盘算着多多益善的收藏；
或者，踱进大漠深处的驿站，剥光衣服，洗一次畅快淋漓的夕阳浴，感受着脱去燥热后的清凉；
或者，坐在炊烟袅袅的农院里，对着遥遥的远方，一遍又一遍地整理错乱的愁肠；整理随身携带的指南针，调对方向，那亲亲的人儿，连同亲亲的故乡
有成群的萤火虫飞来，飞舞成一团荧光，径直闯进黑色的瞳孔，瞳孔愈加黑亮。
我知道，这样的时节，感恩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感恩，是对所有过失的真诚补偿。
5g
再次与黑夜拥抱，与黑的精灵舞蹈，与黑的精灵编织出的黑色梦魇亲吻。
在黑的世界里，观赏黑的光泽，倾听黑的声音，体验黑的骚动，感受黑的情感。便也幻化成夜的精灵，游荡在黑的世界里。
其实，黑的光泽，折射着熠熠星光；黑的声音，传递着天籁巨响；黑的骚动，奔涌着生命能量；黑的情感，沉淀着金石般成熟的热望。
阴阳交媾的午夜，是天地受孕的时刻。
生命根植于肥沃的土壤，希冀顺利着床。
一切都在默默中等待；一切又还原于等待中的默默，默默中迅疾地膨胀，疯狂地生长。
直到那个裂变的窗口出现，夜便完成了神圣的使命，荣耀地引退，让位于年富力强的那轮朝阳。
——夜啊，夜！
由衷地喊出一声，是夜的精灵。
6
6a
最初的时候，我们什么也没有。
最后一场冬雨催生出我们的那个清晨，遍地萧索模糊了远近的原野。
绝望的日子里，我们赤条条地站立于莽莽原野，站立成一尊铁骨铮铮的暮冬初春。
曾经的阔绰，荡然无存；曾经的恶梦，缠绕于身；曾经的热情，消失殆尽；曾经的誓言，暗藏于心。
就这么站立着，打量着遍野的荒凉，盘算着出路的延伸。
等待，已是徒劳。
——那么，重新开始吧！
我们对视一回，毅然迈出沉重的步履。
脚步启动了，趟起春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心跳加速了，隐隐的春雷碾过贫血的天际；
呼哧哧的喘息，卷起漫空的暖意；
淅沥沥的汗水，洒落在昏迷了的土地。
我们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却是我们拥有一切的动力。
6b
春水涨绿的时候，种子发芽的时候，我们干瘪的筋骨上长出了鲜嫩的油脂；
山花烂漫的时候，蜂蝶飞舞的时候，我们丰满的身躯裹上了华贵的罗裙。
这个时候，阔绰，成为我们专有的代名词。
我们拥有了盎然的生机，崭新的天地；拥有了过剩的营养，美丽的嫁衣。
我们终日沉浸在鸟语花香的春梦里，不断添加着热情的温度，积攒着生命中即将喷薄欲出的激情。
回首走过的路，到处堆积着用过的真诚。
我们贫穷过，身无一物两手空空；我们奋斗过，竭尽全力永不言悔；我们庆祝过，高歌一曲万壑齐鸣。
这就是我们——
昨日的乞丐，今天的富翁。
生命铸造了我，我又创造出新的生命。
6c
这个季节，我们什么也不想。
成熟的青春，鼓胀在青春的脸上。炎热的气浪，又将我们推出家门。
夏天的路上，拥挤着相亲的人群。
我们上路了。
怀揣炙热的爱恋，手持相邀的请柬，一路狂奔！
东渡，东渡，一步跨出国门，找寻异域约定的奇缘；
西去，西去，一脚踏出潼关，拾捡古道遗失的黄金。
或者——
一路南下，娶我心仪的江南；
一路向北，会我梦中的郎君。
发现，是生命之旅的基石；创造，是生命动力的核心。
我们来不及想得太多，来不及，只为生命短暂路途艰辛。
这个季节，疯长了太多的诱惑，俘获了我们全部精力，掏空了所有的积蓄。
我们坦然，我们欢呼，我们大笑，我们祈求更多这样的遭际
在这个正午
这条灼热的旅途
这个生命中燃烧的夏季。
6d
那个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
随着石榴的一声炸裂，我的心也随之炸裂，翻卷的伤口里嵌满肉色的果实。
喜悦无处不在，挂向枝头，撒向田埂，飞在空中，漂在水里。
喜悦过后，秋思又来，悄悄爬上清癯的额眉。
于是——
我们什么也不说，任长发横空飞舞，抽打着万物之躯，抽落了遍野枯黄，一地哭声。
于是——
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把胸口贴紧在渐冷的土地，静静地感受，静静地聆听。
秋天，是思考的时间；
秋天，是反思的页面。
特定的时间内，需要写出无言的悔悟，永久地存入生命档案。
多少的春花浮梦散去了；
多少的夏恋缠绵逝去了；
多少的秋韵美景死去了；
多少的步履蹒跚止住了。
就是要在秋天，留一个空白的时段，喘口气，抖擞精神，攒满十足的气力，去抵御刺骨的严寒。
那个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
6e
死亡堆积成厚重冰雪的时候，我们没有眼泪。
一夜之间步入冬季，冻干的衣角沾满哀怨的游魂，贪恋着昨夜的盛宴，惊惧着眼前致命的利刃。
我们决不哭泣！
一场风雪铺天盖地，缤纷的色彩涂成一色煞白。寒的光射入眼帘，刺穿了黑色瞳孔，留下针尖大小的白点。我已雪盲，看不清宽阔的路面，连同北斗错位的倒悬。
我们决不哭泣！
一组乐声，飘过凛冽的天空，萦绕在瑟缩的林枝梢头。那是飞鸟唱响的挽歌，死寂一片的时辰，献给死寂一片的原野。大地默默流泪了，在冰封的河底汩汩流淌。
我们决不哭泣！
6f
希望之火将熄于白色黑暗的时候，我们没有一滴眼泪。
泪水只为坚强而流，不为懦弱而淌。
生命之泉衍生出的泪腺，直通心底。那是懦弱的镪水，坚强的源头。
大口地呼吸，以内心的温度融化遍体的凄寒；
大声地呼喊，以超量的分贝震碎阴谋附着的胎盘；
大胆地憧憬，以不灭的信念死死扼住毁灭的气管。
我们不怕消亡。
冬的死刑已经宣判，春的归期还会多远？
没有眼泪，不需太多的理由。希望之火不熄，终会引燃熊熊的生命之烈焰。
在死亡即将腐朽的时候，我们没有眼泪。
7
7a
崇拜风的生命。
这崇拜由来已久，从降生后第一次张口啼哭的那一刻，褐色的胎记便埋下了未果的渊源。
后来的日子，我与风一起长大，一起相伴，一起哭笑哀怜。
无数的昼夜吹过了，无数的四季走过了，无数的思念飘过了，唯留一路风尘，覆盖了曾经走过的脚印。
7b
我的崇拜，来于无处不在的风影。
树梢头，黄尘土，飞云瀑，碧波涌，直至深邃的思想里，无不留有深深附着的痕迹。
送来甘霖，吹散阴霾，摧毁安宁，惩治邪恶，无不历历昭彰着路人皆知的业绩。
世态的炎凉，在你呼出的气息疾缓间转换；人世的冷暖，在你发出的嘶鸣呼啸间转变。
你的灵性，根植于阴阳交融的卵泡内，世间万物都留有你刚刚经过的行踪。
7c
我的崇拜，来于永不变质的血性。
春风所以和煦，因为新芽的娇嫩与珍贵。像刚刚落地的婴儿，抚摸透过肤脂，安抚着惶恐不安的幼魂；呵护浸透血脉，催生着日渐茁壮的身躯。
夏风所以燥热，因为那是恋爱的季节。陌生升温，变为友谊；友谊升温，酿成感情；感情升温，燃就激情；激情升温，才蒸馏为爱情。
秋风所以清爽，因为近乎发狂的炙热需要降温。冷静，是治愈诸多顽疾的良药，散敷在即将复活的病灶上。那些疯狂的或是哀怨的、继续生存的或是旋即死亡的，都在冷静地回顾，冷静地思索，冷静地承受，冷静地面对。
——冷静哦，冷静！
你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咛。
冬风所以凛冽，因为优胜劣汰的法则永远生效。屠杀场里，所有腐朽的、没落的、罪恶的，悉数引颈等待屠割；放生池内，一切拥有生机的、希望的、活力的，悉数回归生命的汪洋大海。
我的崇拜，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我的崇拜，来于血性十足的风影。
7d
渴望雨的缠绵。
缠绵于禾苗的滋润，缠绵于初晴的彩虹，缠绵于焦渴的思念，缠绵于心中的雨帘。
我的滋润，止于生命的终结；我的彩虹，挂向凯旋门的最高层；我的思念，长流不腐；我的雨帘，遮挡了无数酷暑霜寒。
那缠绵，经天纬地，网进尘世的所有爱恋。
父亲宽厚的肩膀佝偻了，母亲慈爱的目光浑浊了，妻子光艳的额眉褶皱了，孩子稚邪的声音粗旷了。缠绵，依旧是无休无止地缠绵。
那缠绵，振古烁今，罩满岁月长河亘古的忠诚。
爱我的祖国，可以赴汤蹈火；爱我的家园，可以流尽血汗；忠于爱情，生死相许；忠于信仰，无悔无怨。
缠绵不绝，大爱无边。
7e
向往云的自由。
匆匆的脚步从不疲倦。从西北，走向东南；从远古，走到今天；从未知的诞生地，走向未知的远方，直到永远。
向往那份淡然。
寒流袭来，我以厚重的铅云抵御；飓风怒吼，我以纷飞的衣袖回击；霞光燃起，我把缤纷的笑靥留给大地；阳光现了，我把纯洁的玉体呈献蓝天。
向往那份坦然。
高兴的时候，隐身于透明的微尘，游戏于世界的每一个空间站；
伤感的时候，捂住双眼，任凭雨水涟涟，一遍又一遍冲洗着阴郁的情感；
愤怒的时候，释放出凶猛的水龙，湮灭所有不敬的生灵；
悲悯的时候，把仁慈细细挥洒在干涸的心田。
云的脚步，是跋涉者的脚步；云的淡然，是孤独者的淡然；云的坦然，是追求者的坦然。
云哟，云，思想者栖身久居的家园。
7f
更多的时候，我心仪雷霆和闪电。
震碎沉寂，击穿黑暗。
空中飘浮着撕裂的碎片。那是黑暗的羽翼，被雷火焚烬的僵体，托身于残缺的流云，流窜在天门之间。
地上到处奔涌着汩汩的潺溪。那是猛士的鲜血，在殊死的搏斗中，在被洞穿的遍体创口里，无法阻止的倾泻。
你可以听到利刃劈开空气的声音，听到怒吼迸出胸腔又震碎肝胆的巨响。
偌大的天空，淹没在了声的汪洋之中。一如翻飞的战鼓，搏动的心跳震飞了激越的鼓点，踩踏在坚定的脚板下，托举起一位顶天立地的战士。
厮杀，怒吼，搅浑一天的苍白，搅乱早已僵死的秩序，重新构建着一个清新的人寰。
你可以看到寒光击发的瞬间，丑恶已被拦腰斩断。带血的芒光飞速闪过，穿行在污浊的五脏六腑间
满眼奔逃着死亡的阴影，忽闪着死后惊惧的嘴脸。
7g
这个时候，举起手来，欢呼雷霆的降临，迎接瞬息即至的闪电。
来吧！
震碎我麻木的经脉，击穿我僵硬的头颅。
就是这样，引入滚雷之声，闪射浑噩的心之境。
腐败的，让其凋零；颓废的，随其衰亡；昏睡的，催其猛醒；萌芽的，促其生长。
我的生命之躯愈加健康；
我的思想之光愈加明亮。
来吧——
心仪已久的雷霆和闪电；
来吧——
等候多时的震碎与击穿。
这个雷闪交加的午夜，我赤身狂奔到无人的郊野，恭候着那一庄严的时刻，恭候着那一神圣的消亡与蜕变。
8
8a
我已习惯了沉默，最终又陷于沉默里。
这习惯从何时开始，记载的信息早已丢失。
就是从那个被丢弃的时刻开始，孤独的生命在呐喊，又沉默无声；沸腾的生活在喧闹，又沉默无语；壮丽的人生在舞蹈，又沉默无踪。
沉默凝固了阳光，凝固了空气，凝固了坚忍不拔的意志。最终，凝固成默默的坚石，牢牢驻守在时空深隧里。
我以为，这坚石，是能量的浓缩；这坚石的生命，是能量转换的过程；这坚石一生的信念，是沉默下奔突的地火，时刻寻找着喷发的出口。
于是，只要给一次机会，出口便出现了——
雕刻，完成了一次顽石到神佛、无意识到有灵性的质变。氤氲的香火缭绕出法力无边的神威，使生命在神威中永久延续。
修筑，把坚石化为桥梁路基。多少的生命走过了，重叠的脚印沉淀到另一种生命里，在不息的步履中倔强地延伸。
或者雕琢，把无价的石坯化为无价的珍藏。漫长的辗转流离，惊醒了酣睡的生命，在暴涨的身价中无限地延期。
8b
坚石的生命，是沉默的生命。
在沉默中酣睡，在沉默中苏醒，在沉默中裂变，在沉默中消融。
那生命，是浓缩的生命。
8c
面对土地，我们学会宽容。
几十亿年的忍辱负重，几十亿年的血雨腥风。
多少的生灵成批量老死怀中，多少的挽歌汇聚成天籁声声。
你，一直年轻。
8d
今夜的窗外，浑厚的呼吸，吹起漫天的暖风；酣畅的梦呓，惊呆了星星的眼睛。
蜷缩在你的怀里，感受着一次次地心的跳动。奔突的熔岩，穿行在丰富的血管里，向泥土，向绿荫，向生灵，源源不断地输送，输送着赖以生存的营养，输送着活下去的勇气和热望。
所有高尚的或卑微的，所有正义的或邪恶的，所有美好的或丑陋的，共存于这片无垠的土地，反复转动着繁衍、生息、死亡三位一体的飞轮，向前，向前，永不停止。
辙痕碾过环球，碾出纵横交错的经与纬，壮大了承载生命的身躯。
也有激愤的时候，排山倒海，所向披靡，却从不拒绝一切的归属；
也有绝望的时候，生灵涂炭，末日垂降，却从来都蔑视这藏头缩尾的灾难。
我终于明白，土地永葆青春的秘诀，就是宽容。
胸有日月，方可容纳百川的暄腾；
心有峰颠，方可容纳溪涧入海的梦想。
厚德载物，就是土地博大生命的内存。
9
9a
门，依然敞开着。
穿过这扇门，我重新找回了自己。
渐衰渐老的躯壳，站在晴天朗月之下，迎风而立。
沧桑的胸膛里，盛载了一颗感恩的心。
9b
这个夜晚，一如往日，平静似水。
平静下暗涌的波光，托浮起成熟的心情，荡漾在优柔的月光里，摇来摇去。
一曲梵歌，四下漫起，氤氲了尘世灵性，又袅袅飞升，荡向天门之外。
我的感恩之杯，早已溢满，溢满了温柔的音符，在手中轻轻地跳动。
在这个安静的良辰，这个温馨的吉日，轻轻地，去赶赴一场即将开始的鸡尾酒会。
9c
逝去的，已经不朽；
现存的，还在继续；
未来的，正在缓缓走来。
生命之旅没有尽头。
是的，永远没有。意志消散的地方，仅是一座新的里程碑。
远方的远方，无数的碑铭记载了精彩的故事，记载了无数流浪之心漫长的跋涉历程。
呵——
我心不死，生命永存。
9d
感谢生命的恩赐！
面对这扇敞开的生命之门，虔诚地俯身朝拜。
此时的我，早已无语。
2006613莒南紫竹斋
1
1a
门，骤然开启。
那电光石火的瞬间，一个预言就此成立。
一生的困惑荡然无存，答案悬浮于一碧如洗的空中，透明而清晰。
不是智者，却演算着智者的命题。思维步入迷途，迷途吞噬了自己。
挣扎，或者守望；退缩，或者尝试。
我已无力，阻止或逃避。
继续吧，继续，无可挽回的开始。
1b
门槛即是平地。
黑白将身体笔直地劈成两片，均衡的尺度近乎纳米。
右边没于黑暗，黑暗如无物的真空，空洞而神秘；左边现于光明，光明如佛祖的舍利，充实而艳丽。
就是这样的姿态
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今夜
在床帷
在半睡半醒的遐想里。
2
2a
现在已是春天。
所有的感动已经沸腾，花儿在笑，风儿在唱，溪儿在跳，梦儿在舞，连禾儿也在做着拔节前的准备。
于是，我不忍诉说过去了的家史。
伤痕的形成，是心痛的形成。劫难已经过去，留存是不可饶恕的犯罪。
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
放弃曾经的拥有
放弃褪色的盟誓
放弃渐远的遭际
放弃黎明来临前的静寂。
清醒若朗月，轻松若浮云，站在高寒的天外，静静地注视——
生命的轮回，轮回中的印记。
2b
春寒是料峭的肌肤，料峭是春寒的外衣。
外衣和肌肤包裹下的深处，蠕动着温暖的爱意。燃烧于夏，灿烂于秋，冬眠于干冷的腹地。
一个轮回过去了，一个循环完成了，温暖如初，爱意不死。
为了达于永恒，实现不灭的誓愿，维持万事万物原始动力，拚尽全力，没有终止。
2c
我听到了风的脚步声，慌乱地踩踏在梦醒的边缘。
那是激动的心跳，压抑不住喜悦的颤栗。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传递，传递着同一个消息——
开始吧，一切都已就绪。
2d
在守望的日子里，难舍那段经历，像一个懵懂的幼童，贪恋着母亲怀中的乳汁。
移开，就是断奶；转身，便是离弃。
就这样，徘徊，往复，再徘徊，再往复。试卷上叠压了层层足印，洁白的纸张渐次陈旧发霉，污浊了命题。
笔尖在选择题上犹豫，时间却在无情地前进。
当尝试着把自己推上一条未知的岔路，惶惶然睁开久闭的双眼，晶体上早已罩满血红的蜿蜒崎岖。
于是，守望的日子，漫长难熬。
守望，其实在等待一个未卜的归期。
2e
迈出家门的刹那儿，注定了今生漂泊的命运。
多少的夜晚连成通宵，直达另一个黎明时分。
因了守望，不想离去。
不想——
遗失父亲杯中温热的酒香
稀释了小屋里浓浓的温馨气息；
不想——
遗失母亲床头补救的行衣
拂不净祭台上高高的祖先灵位。
不想离去，只为守望昏厥，昏厥后的消失。
3
3a
走进墓地。
走进，只是渴望着一次真诚的交流，与我的先人，和先人们相亲相近的同类。
就这么伫立着，就这么仰卧着，隔着薄薄的墓门，生与死开始冷静地对视。阴冷与灼热相激，击碎墓门。障碍清除，空无一物的距离等待缩进。
走进，仰或迎接，只在一念之差，就像挥起左臂，还是伸出右指。
简单，是最深的繁复；繁复，只是简单的旁梢末枝。
3b
昂首挺进，戳穿关于隔绝的谎言。
携一身阳光的温度，深入地穴，保护极易迷失的自己。
走在潮湿的街面上，细数着幽暗的门楣。门楣幽暗，通向远方的幽暗，幽暗成整座迷宫。四处浮游着飘忽不定的谜底，等待释疑。
这等待持续了千万年，无人能识。
就近敲开一扇低矮的门，探询先人的住址。
不见身影，却有空空的声音传来——
先人不远，就在心里。
谜底轻易戳破，幽暗不再幽暗，光明愈加光明。
生的尽头，是死亡；死亡的开始，是生的延续。
3c
不想就此离去。
只为亲密接触，如此的来之不易；相亲相就，更耗费掉多年积攒起来的那点可怜气力。
那么，还是继续深入，步向幽暗的腹地，探寻漫起幽暗的母体。
或许，我已踏上了一条歧途。从儿时起，一点一滴修筑起的恐惧，开始崩溃，如漫天大水，冲向内心幽暗的一隅。胆怯随波而起，漂浮在如山的泡沫中，膨胀，膨胀，即将爆裂。随之爆裂的，将是不算豁达的心扉。
四周的幽暗又一次重重挤压过来，挤压过来。
我无法喘出一口气。
本就憔悴的身躯，愈加干瘪，干瘪成一片薄如纸片的影子，飘去，飘去，接近那个谈之色变的腹地。
把手抚在胸口，紧紧攥住就要跳出的心脏。
攥住，攥住，别让它跳出，更不敢遗失。
我的生命之烛尚未燃尽，漫长的生命之旅等待我徒步丈量，并以一枚良心作砝码，去称量生命的份量与意义。
3d
这是个墓穴聚集的村落，街面窄窄，巷道弯弯。窄窄弯弯的一条条，伸向诱惑藏身的尽头。
你可以尝试去接近，刚刚抬起的脚步，又在莫名的惊恐中放弃。
于是，一次次尝试，一次次放弃。一条无形的链条，锁住自己，绕着惶惑的心中转圈，转成一道又一道的年轮，淡淡，又清晰。一圈又一圈地扩散，一圈又一圈地印入幽冥的土地，悄无声息。
我不知道，这清晰而有形，又消失于无形的年轮，意味着什么——
是对岁月断层的链接，还是对本已终止的生命的连续；
或者，是对曾经创造出无数动人故事的先人的缅怀，还是对上个世界里曾经火热场景的追忆？
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唯一不变的，只有记忆。
记忆无处不在，渗透到构成一切物质的基本元素里。
无论活着的，或是死去的；无论有意识的，或是无意识的；无论早已逝去的，或是尚未来临的，都在记忆的辖区内。
记忆的魔力穿越时空，横跨方位，挥洒自如，源源不息。
记忆，是对生命的最好诠释。
3e
阴郁的气流扑面而来“咝咝”的流动声里，隐约响起一串犬吠。声色阴柔，大异于阳世的爆烈与无理。
直到这时，才想起，自己正孤立在另一个世界里。
此时的世界，当是天籁轰鸣人声鼎沸阳光明媚。而这里，竟是悄然寂静的午夜时分。
无缘邂逅，无缘实现这次异域之旅的相识。那么，停住颤抖的脚趾，转身，轻松地逃离。
谁人说我怯懦？进入，就已拥有了无敌的勇气。
然而，我无法奔向阴阳交割的出口。脚步被牢牢钉在街道上，无法寸移。
我知道，邂逅的时刻终于来临。对面站立的，就是对话的主体。
昂起头，默默地对视，以人类的眼光，审视着曾经的人类。
——开口吧！
不管是人声，还是鬼语，我都将以人的语言、人的姿态、人的尊严、人的毅志，坦然面对。
没有传说中的恐怖，没有传说中的恶意。人一样的容颜，人一样的话语，鲜活，温和，平静似水。
邀请发出了，引导开始了。穿过一扇扇紧闭的门，进入一团柔光的院落里。
依稀旧日的摆设，依稀旧日的家具；依稀往日的礼节，依稀往日的举止。我以为刚刚离开现代繁华的都市，旅行到了上一个世纪。
3f
茶已端出，杯口萦绕着缕缕茗香。
我紧闭着嘴，再三推辞，不肯喝下盈杯的热情，连同阴冷中溢出的丝丝暖意。
——母亲说过，梦游到阴世，绝不敢吞咽哪怕一丁点儿的东西，否则，将会死去。
呵呵，他笑了，不再推让，只是急切打探有关外面的话题，包括田地，村落，以及山脉河床的位置。他说起前生的种种遭际，酸甜苦辣遗闻趣事，似一桌丰盛的大餐，悉数摆满宴席，供我狂餐暴饮。
臆想中，酒足饭饱。我问，现世与前世，意于何方？
他沉思良久，清楚地答道：前世。
那里有生机，有活力，有痛苦，有希冀；有生存地磨砺，有奋斗的目的。那里的乐趣普照一生一世，便能温暖万古不灭的灵躯。
至此，结束了一段离奇的拜访。
这拜访尚未来迟。在未来的有限日子里，我将毕生去努力——
珍爱生活，生活享受不尽；
珍惜生命，生命来之不易。
3g
回到阳光里，大口吐出满腹的寒气。
忐忑而去，满载而归，幸福将我轻轻托起，托起在鸟语花香的季节里。
回首残破的墓门，再回一个阳光般的微笑，我已不认得你。似乎从不记得那条阴冷的街面，那种空空的声音，那间腐败的庭院，那声阴柔的犬吠。
一切都已过去。
所有的喜怒哀乐又将逐一登场，逐一赤身裸体地展示在喧闹的现实里。
记忆永存，探索不止；奋斗永生，希望不死。
暮色四下漫起的时候，我在偷想——
那个庭院，早已浸泡在柔柔的晨曦里。还有那个活着的灵魂，定然眼望窗外，一声叹息。
4
4a
凤凰涅磐去了。
一根烧焦的毛羽，遗失在焦糊的尘土里。
半死的毛羽，静静地躺着，等待凤凰的复活，来复活自己新一轮生命。
那就是我么？
下过阴曹，赴过冥府，刚刚回转，身上仍留有“咝咝”的阴气。
然而，我又如此幸运，进入了母体，深入了生命的本源，探寻了起点与终点重合又分离的穴秘。
幸运之光垂射的那一刻，奇异的过程只是一种铺垫。踏上这条翘板，走过去，慢慢升高，智慧之窗轻轻开启。
我听到一声凤鸣，划过星空，带着远方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激荡着久已失聪的耳鼓。
鼓声敲击起来，激活本已休眠的心脏，合着激越的鼓点，蠕动，蠕动，奋力地蠕动着。
血河奔流，兴奋了周身经脉。
4b
重生的力量已经形成。
时针刚刚迈过午夜的门槛，复活的消息就已稀释了这浓而又稠的夜色。一如鼓满风影的山谷，摇曳着无数疯狂的旌旗，欢呼着即将到来的山雨。
在繁星四涌的深夜，还留有一点点空闲，让我从容地整理，整理凌乱的往日，整理慌乱的经历，整理散乱的思绪。
这是留给怀念的唯一机会，留给疲倦了的思维最后一次休憩。
复活来临的前夜，竟是如此短促，又如此漫长。
黑的光，映黑了闪闪的瞳孔；黑的色，染黑了亮亮的长发；黑的声音，暗哑了朗朗的音喉。
收拢长发，关闭瞳孔，捂住音喉。该说的话，早已说尽；该听的声音，正在聆听；该看的风景，尚未来到。
我的等待，蛰伏在雄鸡鼓起的声带里，隐身于启明星跃跃欲试的背影里，守候在点燃朝霞的噼啪作响的火种旁。
呵，重生！
那个庄严的时刻，即将跨越漆黑的前夜，携风带雨，踏云涌雾，冉冉而来。随之而来的，将是如扇的毛羽，扇起漫天的流光，倾泻于复苏的大地。
4c
前夜已走到尽头，即将死去。
它开始变得越来越苍老。衰亡的各种生命特征，透过灰色的肢体，逐一慢慢显现出来。
黑亮的色泽，渐渐消退；柔滑的肌肤，渐渐粗糙；静谧的心情，渐渐骚动不安。只有满腹的心事，站立在挺直的小草叶尖上，晶亮亮地鼓涨着，摇摆着，期待着光的利刃，割破透明的束缚，飞满无限惊喜构建的天地。
或者，是坐胎足月的婴儿，蹲坐在母亲黑洞洞的腹内。生命的储备已达于极限，进入了释放能量的倒计时。
准备着，时刻准备着，迎接分娩那一庄严时刻的来临。
暗夜就要死去，死于午夜梦魇的魔掌，死于自己亲手掘就的墓穴，死于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烈焰。
期待即将过去，迎接就在眼前。
所有的遮掩，暴露于天光；所有的欺骗，大白于天日；所有的罪孽，毁灭于无形；所有的心事，放飞于田野；所有的情感，奔涌于世人的心田。
5
5a
我，来了。
踩着不灭的期待，驾乘失而复得的光舟，沿着启明星指定的航线，姗姗而来。
不要责怪我的迟到，我拥有硕大的船身，搭载了太多的期盼。
因而，我是负重而来。
我听到了梵乐响起，颂曲缭绕在夜色余烬的边缘。
因而，我是乘歌而来。
还有，还有，我看到了无数充满希望的目光，把我擎起在高高的东天之上。以我沸腾的热，融化了遍地清寒；以我耀目的光，点亮了所有旮旮旯旯里的黑暗。我是恩惠的使臣，肩负着解厄的重任。跃居中天，漫洒恩泽于万物。
所以，我为施舍而来。
无须掌声，无须雀跃，无须五体投地地敬拜。
去感谢造化之神吧！
在需要我的地方，将我催生；在需要我的时辰，将我催醒。
我携带着至上的旨意，前来拾取潮起朝落般的心声。
5b
这个清晨，吹着一支鸽哨，捧着一杯天水，走过城市，走过乡村，走过山林，走过禾田。
就这样匆匆走过——
遇到每一件事物，打一声清脆地招呼；
遇到每一丛浓荫，撒一把五彩的晨露；
遇到每一位世人，赠一种别样的心情。
于是——
城市开始喧闹，乡村开始梦醒，山林开始歌唱，禾田开始鼓胀。
于是——
每一件事物都得到鼓励，每一丛浓荫都得到滋润，每一位世人都得到安慰。
这个清晨，就这样匆匆走过。
匆匆，而不敷衍；匆匆，严肃又认真。
5c
当阳光消融了清晨的那一刻，我感到一丝丝的悲凉，悲凉这青春的短暂。
短暂的，像昙花粲然地一闪，便已逝去。
我不知该怎样去祭奠这青春，这青春的短暂。
因了短暂——
我漫长的生命之旅终于迈出轻快的脚步；
我终日封锁的心情猛然间充盈了过量的奢望；
因了短暂——
我开始了漫长的思索；
我决定偿还终日未了的情缘。
5d
中午，是一天最好的光阴。
太阳正当壮年，成熟而热烈的情感灼烫着每一寸泛凉的土地。心中的阴翳蒸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这个时辰，劳累而艰辛。
——那么长的路，等候一步一个脚印去丈量；
那么重的载负，等候裸露的肩膀去背扛；
那么多的疑惑，等候一个程序一个细节去破译；
那么深的情殇，等候粗砺的手掌去抚慰。
这就是中年，痛苦并快乐着。
——痛苦地跋涉，快乐地寻找；
痛苦地负重，快乐地承担；
痛苦地思考，快乐地发现；
痛苦地伤逝，快乐地历险。
中午，我的中年。
许多的经历，散入尘埃；许多的奉献，沉入心田；许多的祝愿，装入胸间。
不见眼泪，任凭烈日里汗流满面。
当所有的目光聚向老幼的时候，谁人怜悯过中年。
5e
躺倒在悄然漫起的暮色里，大口吞咽着迷人的色调，不知身处人间，还是天堂。
这样的时光，涌入了太多遐想，飞舞于西沉的天际，真假难辩，变幻无常。
多少的性情中人，面对燃烧的夕阳顶礼膜拜，华丽的诗句弄污了袭地霓裳。
还有那么多世俗的目光，射来扫去，搅乱了七彩有序的排行。
更多的时候，一个人，想入非非；两个人，暧昧荡漾；三个人，愚蠢的心事四处宣扬。
我也愿躺倒在暮色里，享受一种温柔，贪恋千种风情，大胆憧憬着光荣与梦想。
得意处，疾睁双眼，伸手抓住的，只是一把渐淡渐无的天光。
几多次提醒自己，这是一个十足的骗局，骗子的身影就在暮色背后躲藏。
远远地躲闪，又回回陷入迷惑；次次攥紧智慧的口袋，又回回输得精光。
呵呵，这样的骗局，再多又何妨；清醒时的谜局，又该怎样来设防。
5f
也许，如此对待暮色黄昏，太失公允。
此时的窗外，黄昏已在抽泣落泪了。潇潇暮雨漫空洒下，打湿了本就沉重的心绪。
贪婪的心，总能生出贪婪的欲望。贪欲漫飞于西天，天幕便充当了可恶的帮凶。
还是拿起黄昏赐予的水彩笔，蘸满心中的颜料，去描绘心中装载的色彩吧！
夜幕总是那么仁慈，把最柔的温馨送给你，把最美的画卷展示给你，把最好的心情留给你。
这个时候，像躺上一张繁衍柔情的温床，头枕着臆念中的心事，盘算着多多益善的收藏；
或者，踱进大漠深处的驿站，剥光衣服，洗一次畅快淋漓的夕阳浴，感受着脱去燥热后的清凉；
或者，坐在炊烟袅袅的农院里，对着遥遥的远方，一遍又一遍地整理错乱的愁肠；整理随身携带的指南针，调对方向，那亲亲的人儿，连同亲亲的故乡
有成群的萤火虫飞来，飞舞成一团荧光，径直闯进黑色的瞳孔，瞳孔愈加黑亮。
我知道，这样的时节，感恩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感恩，是对所有过失的真诚补偿。
5g
再次与黑夜拥抱，与黑的精灵舞蹈，与黑的精灵编织出的黑色梦魇亲吻。
在黑的世界里，观赏黑的光泽，倾听黑的声音，体验黑的骚动，感受黑的情感。便也幻化成夜的精灵，游荡在黑的世界里。
其实，黑的光泽，折射着熠熠星光；黑的声音，传递着天籁巨响；黑的骚动，奔涌着生命能量；黑的情感，沉淀着金石般成熟的热望。
阴阳交媾的午夜，是天地受孕的时刻。
生命根植于肥沃的土壤，希冀顺利着床。
一切都在默默中等待；一切又还原于等待中的默默，默默中迅疾地膨胀，疯狂地生长。
直到那个裂变的窗口出现，夜便完成了神圣的使命，荣耀地引退，让位于年富力强的那轮朝阳。
——夜啊，夜！
由衷地喊出一声，是夜的精灵。
6
6a
最初的时候，我们什么也没有。
最后一场冬雨催生出我们的那个清晨，遍地萧索模糊了远近的原野。
绝望的日子里，我们赤条条地站立于莽莽原野，站立成一尊铁骨铮铮的暮冬初春。
曾经的阔绰，荡然无存；曾经的恶梦，缠绕于身；曾经的热情，消失殆尽；曾经的誓言，暗藏于心。
就这么站立着，打量着遍野的荒凉，盘算着出路的延伸。
等待，已是徒劳。
——那么，重新开始吧！
我们对视一回，毅然迈出沉重的步履。
脚步启动了，趟起春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心跳加速了，隐隐的春雷碾过贫血的天际；
呼哧哧的喘息，卷起漫空的暖意；
淅沥沥的汗水，洒落在昏迷了的土地。
我们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却是我们拥有一切的动力。
6b
春水涨绿的时候，种子发芽的时候，我们干瘪的筋骨上长出了鲜嫩的油脂；
山花烂漫的时候，蜂蝶飞舞的时候，我们丰满的身躯裹上了华贵的罗裙。
这个时候，阔绰，成为我们专有的代名词。
我们拥有了盎然的生机，崭新的天地；拥有了过剩的营养，美丽的嫁衣。
我们终日沉浸在鸟语花香的春梦里，不断添加着热情的温度，积攒着生命中即将喷薄欲出的激情。
回首走过的路，到处堆积着用过的真诚。
我们贫穷过，身无一物两手空空；我们奋斗过，竭尽全力永不言悔；我们庆祝过，高歌一曲万壑齐鸣。
这就是我们——
昨日的乞丐，今天的富翁。
生命铸造了我，我又创造出新的生命。
6c
这个季节，我们什么也不想。
成熟的青春，鼓胀在青春的脸上。炎热的气浪，又将我们推出家门。
夏天的路上，拥挤着相亲的人群。
我们上路了。
怀揣炙热的爱恋，手持相邀的请柬，一路狂奔！
东渡，东渡，一步跨出国门，找寻异域约定的奇缘；
西去，西去，一脚踏出潼关，拾捡古道遗失的黄金。
或者——
一路南下，娶我心仪的江南；
一路向北，会我梦中的郎君。
发现，是生命之旅的基石；创造，是生命动力的核心。
我们来不及想得太多，来不及，只为生命短暂路途艰辛。
这个季节，疯长了太多的诱惑，俘获了我们全部精力，掏空了所有的积蓄。
我们坦然，我们欢呼，我们大笑，我们祈求更多这样的遭际
在这个正午
这条灼热的旅途
这个生命中燃烧的夏季。
6d
那个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
随着石榴的一声炸裂，我的心也随之炸裂，翻卷的伤口里嵌满肉色的果实。
喜悦无处不在，挂向枝头，撒向田埂，飞在空中，漂在水里。
喜悦过后，秋思又来，悄悄爬上清癯的额眉。
于是——
我们什么也不说，任长发横空飞舞，抽打着万物之躯，抽落了遍野枯黄，一地哭声。
于是——
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把胸口贴紧在渐冷的土地，静静地感受，静静地聆听。
秋天，是思考的时间；
秋天，是反思的页面。
特定的时间内，需要写出无言的悔悟，永久地存入生命档案。
多少的春花浮梦散去了；
多少的夏恋缠绵逝去了；
多少的秋韵美景死去了；
多少的步履蹒跚止住了。
就是要在秋天，留一个空白的时段，喘口气，抖擞精神，攒满十足的气力，去抵御刺骨的严寒。
那个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
6e
死亡堆积成厚重冰雪的时候，我们没有眼泪。
一夜之间步入冬季，冻干的衣角沾满哀怨的游魂，贪恋着昨夜的盛宴，惊惧着眼前致命的利刃。
我们决不哭泣！
一场风雪铺天盖地，缤纷的色彩涂成一色煞白。寒的光射入眼帘，刺穿了黑色瞳孔，留下针尖大小的白点。我已雪盲，看不清宽阔的路面，连同北斗错位的倒悬。
我们决不哭泣！
一组乐声，飘过凛冽的天空，萦绕在瑟缩的林枝梢头。那是飞鸟唱响的挽歌，死寂一片的时辰，献给死寂一片的原野。大地默默流泪了，在冰封的河底汩汩流淌。
我们决不哭泣！
6f
希望之火将熄于白色黑暗的时候，我们没有一滴眼泪。
泪水只为坚强而流，不为懦弱而淌。
生命之泉衍生出的泪腺，直通心底。那是懦弱的镪水，坚强的源头。
大口地呼吸，以内心的温度融化遍体的凄寒；
大声地呼喊，以超量的分贝震碎阴谋附着的胎盘；
大胆地憧憬，以不灭的信念死死扼住毁灭的气管。
我们不怕消亡。
冬的死刑已经宣判，春的归期还会多远？
没有眼泪，不需太多的理由。希望之火不熄，终会引燃熊熊的生命之烈焰。
在死亡即将腐朽的时候，我们没有眼泪。
7
7a
崇拜风的生命。
这崇拜由来已久，从降生后第一次张口啼哭的那一刻，褐色的胎记便埋下了未果的渊源。
后来的日子，我与风一起长大，一起相伴，一起哭笑哀怜。
无数的昼夜吹过了，无数的四季走过了，无数的思念飘过了，唯留一路风尘，覆盖了曾经走过的脚印。
7b
我的崇拜，来于无处不在的风影。
树梢头，黄尘土，飞云瀑，碧波涌，直至深邃的思想里，无不留有深深附着的痕迹。
送来甘霖，吹散阴霾，摧毁安宁，惩治邪恶，无不历历昭彰着路人皆知的业绩。
世态的炎凉，在你呼出的气息疾缓间转换；人世的冷暖，在你发出的嘶鸣呼啸间转变。
你的灵性，根植于阴阳交融的卵泡内，世间万物都留有你刚刚经过的行踪。
7c
我的崇拜，来于永不变质的血性。
春风所以和煦，因为新芽的娇嫩与珍贵。像刚刚落地的婴儿，抚摸透过肤脂，安抚着惶恐不安的幼魂；呵护浸透血脉，催生着日渐茁壮的身躯。
夏风所以燥热，因为那是恋爱的季节。陌生升温，变为友谊；友谊升温，酿成感情；感情升温，燃就激情；激情升温，才蒸馏为爱情。
秋风所以清爽，因为近乎发狂的炙热需要降温。冷静，是治愈诸多顽疾的良药，散敷在即将复活的病灶上。那些疯狂的或是哀怨的、继续生存的或是旋即死亡的，都在冷静地回顾，冷静地思索，冷静地承受，冷静地面对。
——冷静哦，冷静！
你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咛。
冬风所以凛冽，因为优胜劣汰的法则永远生效。屠杀场里，所有腐朽的、没落的、罪恶的，悉数引颈等待屠割；放生池内，一切拥有生机的、希望的、活力的，悉数回归生命的汪洋大海。
我的崇拜，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我的崇拜，来于血性十足的风影。
7d
渴望雨的缠绵。
缠绵于禾苗的滋润，缠绵于初晴的彩虹，缠绵于焦渴的思念，缠绵于心中的雨帘。
我的滋润，止于生命的终结；我的彩虹，挂向凯旋门的最高层；我的思念，长流不腐；我的雨帘，遮挡了无数酷暑霜寒。
那缠绵，经天纬地，网进尘世的所有爱恋。
父亲宽厚的肩膀佝偻了，母亲慈爱的目光浑浊了，妻子光艳的额眉褶皱了，孩子稚邪的声音粗旷了。缠绵，依旧是无休无止地缠绵。
那缠绵，振古烁今，罩满岁月长河亘古的忠诚。
爱我的祖国，可以赴汤蹈火；爱我的家园，可以流尽血汗；忠于爱情，生死相许；忠于信仰，无悔无怨。
缠绵不绝，大爱无边。
7e
向往云的自由。
匆匆的脚步从不疲倦。从西北，走向东南；从远古，走到今天；从未知的诞生地，走向未知的远方，直到永远。
向往那份淡然。
寒流袭来，我以厚重的铅云抵御；飓风怒吼，我以纷飞的衣袖回击；霞光燃起，我把缤纷的笑靥留给大地；阳光现了，我把纯洁的玉体呈献蓝天。
向往那份坦然。
高兴的时候，隐身于透明的微尘，游戏于世界的每一个空间站；
伤感的时候，捂住双眼，任凭雨水涟涟，一遍又一遍冲洗着阴郁的情感；
愤怒的时候，释放出凶猛的水龙，湮灭所有不敬的生灵；
悲悯的时候，把仁慈细细挥洒在干涸的心田。
云的脚步，是跋涉者的脚步；云的淡然，是孤独者的淡然；云的坦然，是追求者的坦然。
云哟，云，思想者栖身久居的家园。
7f
更多的时候，我心仪雷霆和闪电。
震碎沉寂，击穿黑暗。
空中飘浮着撕裂的碎片。那是黑暗的羽翼，被雷火焚烬的僵体，托身于残缺的流云，流窜在天门之间。
地上到处奔涌着汩汩的潺溪。那是猛士的鲜血，在殊死的搏斗中，在被洞穿的遍体创口里，无法阻止的倾泻。
你可以听到利刃劈开空气的声音，听到怒吼迸出胸腔又震碎肝胆的巨响。
偌大的天空，淹没在了声的汪洋之中。一如翻飞的战鼓，搏动的心跳震飞了激越的鼓点，踩踏在坚定的脚板下，托举起一位顶天立地的战士。
厮杀，怒吼，搅浑一天的苍白，搅乱早已僵死的秩序，重新构建着一个清新的人寰。
你可以看到寒光击发的瞬间，丑恶已被拦腰斩断。带血的芒光飞速闪过，穿行在污浊的五脏六腑间
满眼奔逃着死亡的阴影，忽闪着死后惊惧的嘴脸。
7g
这个时候，举起手来，欢呼雷霆的降临，迎接瞬息即至的闪电。
来吧！
震碎我麻木的经脉，击穿我僵硬的头颅。
就是这样，引入滚雷之声，闪射浑噩的心之境。
腐败的，让其凋零；颓废的，随其衰亡；昏睡的，催其猛醒；萌芽的，促其生长。
我的生命之躯愈加健康；
我的思想之光愈加明亮。
来吧——
心仪已久的雷霆和闪电；
来吧——
等候多时的震碎与击穿。
这个雷闪交加的午夜，我赤身狂奔到无人的郊野，恭候着那一庄严的时刻，恭候着那一神圣的消亡与蜕变。
8
8a
我已习惯了沉默，最终又陷于沉默里。
这习惯从何时开始，记载的信息早已丢失。
就是从那个被丢弃的时刻开始，孤独的生命在呐喊，又沉默无声；沸腾的生活在喧闹，又沉默无语；壮丽的人生在舞蹈，又沉默无踪。
沉默凝固了阳光，凝固了空气，凝固了坚忍不拔的意志。最终，凝固成默默的坚石，牢牢驻守在时空深隧里。
我以为，这坚石，是能量的浓缩；这坚石的生命，是能量转换的过程；这坚石一生的信念，是沉默下奔突的地火，时刻寻找着喷发的出口。
于是，只要给一次机会，出口便出现了——
雕刻，完成了一次顽石到神佛、无意识到有灵性的质变。氤氲的香火缭绕出法力无边的神威，使生命在神威中永久延续。
修筑，把坚石化为桥梁路基。多少的生命走过了，重叠的脚印沉淀到另一种生命里，在不息的步履中倔强地延伸。
或者雕琢，把无价的石坯化为无价的珍藏。漫长的辗转流离，惊醒了酣睡的生命，在暴涨的身价中无限地延期。
8b
坚石的生命，是沉默的生命。
在沉默中酣睡，在沉默中苏醒，在沉默中裂变，在沉默中消融。
那生命，是浓缩的生命。
8c
面对土地，我们学会宽容。
几十亿年的忍辱负重，几十亿年的血雨腥风。
多少的生灵成批量老死怀中，多少的挽歌汇聚成天籁声声。
你，一直年轻。
8d
今夜的窗外，浑厚的呼吸，吹起漫天的暖风；酣畅的梦呓，惊呆了星星的眼睛。
蜷缩在你的怀里，感受着一次次地心的跳动。奔突的熔岩，穿行在丰富的血管里，向泥土，向绿荫，向生灵，源源不断地输送，输送着赖以生存的营养，输送着活下去的勇气和热望。
所有高尚的或卑微的，所有正义的或邪恶的，所有美好的或丑陋的，共存于这片无垠的土地，反复转动着繁衍、生息、死亡三位一体的飞轮，向前，向前，永不停止。
辙痕碾过环球，碾出纵横交错的经与纬，壮大了承载生命的身躯。
也有激愤的时候，排山倒海，所向披靡，却从不拒绝一切的归属；
也有绝望的时候，生灵涂炭，末日垂降，却从来都蔑视这藏头缩尾的灾难。
我终于明白，土地永葆青春的秘诀，就是宽容。
胸有日月，方可容纳百川的暄腾；
心有峰颠，方可容纳溪涧入海的梦想。
厚德载物，就是土地博大生命的内存。
9
9a
门，依然敞开着。
穿过这扇门，我重新找回了自己。
渐衰渐老的躯壳，站在晴天朗月之下，迎风而立。
沧桑的胸膛里，盛载了一颗感恩的心。
9b
这个夜晚，一如往日，平静似水。
平静下暗涌的波光，托浮起成熟的心情，荡漾在优柔的月光里，摇来摇去。
一曲梵歌，四下漫起，氤氲了尘世灵性，又袅袅飞升，荡向天门之外。
我的感恩之杯，早已溢满，溢满了温柔的音符，在手中轻轻地跳动。
在这个安静的良辰，这个温馨的吉日，轻轻地，去赶赴一场即将开始的鸡尾酒会。
9c
逝去的，已经不朽；
现存的，还在继续；
未来的，正在缓缓走来。
生命之旅没有尽头。
是的，永远没有。意志消散的地方，仅是一座新的里程碑。
远方的远方，无数的碑铭记载了精彩的故事，记载了无数流浪之心漫长的跋涉历程。
呵——
我心不死，生命永存。
9d
感谢生命的恩赐！
面对这扇敞开的生命之门，虔诚地俯身朝拜。
此时的我，早已无语。
2006613莒南紫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