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包网 > 七杀碑 > 第十九章铁琵琶的韵律

第十九章铁琵琶的韵律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书包网 www.shubao.la,最快更新七杀碑最新章节!

    在明季时代,从四川到北京,道路修阻,交通工具,又没有像现代的便利,关山跋涉,当然是很艰难的。如果起早长行,由成都出发,走剑阁,进汉中,踏上褒斜栈道,越秦岭,由长安出潼关,遵太行而趋冀北。如果走长江水道,溯江而下,直达荆宜,出川入楚,由楚转豫,然后弃舟楫,登车骑,渡黄河向北,经邯郸古道,而抵京城。旱道险峻难行,那时候,陕西农民义军,已经有蔓延邻省之势,这条旱道,当然商旅裹足,大家都从水道转入楚豫,走向北京的官道上。但是也有奔长江下流,从运河,搭粮船,直驶天津,抵北通州进京的。

    年老身弱的人们,吃不消车鞍之劳,或者另有其他情形,情愿走得慢一点,多耽搁一点日子,便走了运河这条长行水路。这便是明季京蜀交通的大概情形。

    封建时代的北京,是人们心目中的巍巍帝都,也是文武两途谋出路的大目标,而那条邯郸古道,也成了奔赴皇都的要道之一。凡是从河南出虎牢关,陕西出潼关,山西出娘子关,以及从江左济兖走大名旱道的,都要踏上这条邯郸古道,然后由邢台、正定,清苑、高牌店、涿州,按站而抵北京。长长千把里路的一条要道,冠盖络绎,车马载途,同时也是三教九流,以至鸡鸣狗盗之辈,隐现出没于其间,在明季战乱引起之际尤甚。

    邯郸这个地名,在战国时代,是很出名的。到了明季,不过是冀豫交界的一个小州县。

    过了邯郸,便到邢台;邢台便是汉代有名的“巨鹿”这条道上,紧靠着连互燕冀的太行山脉,有崎岖盘旋的山道,也有平衍开展的沃野,原是古代用兵之地。

    邯郸邢台之间,有一处热闹市镇,地名小沙河镇,是从邯郸到邢台的必经之路。长长的一条街,市廛栉比,足有两里多路长。前站邢台,还不及小沙河镇热闹便利。所以行旅商贾,都在镇上打尖憩宿。镇上市面,也一年比一年繁荣起来,大小酒馆饭铺,应有尽有,几家招待客商仕宦的客栈,也驰名远近。镇上日落时分,兀自灯烛辉煌,磨肩接踵,不时还有游娟舞妓,淡妆浓抹,出入客店酒馆之间。

    沿街楼头帘底,一片丝竹管弦之音,夹杂着呼吆喝六的醉汉,直闹到三更以后,才渐渐的安静下去。

    有一天,正值仲春时节,日影将次西沉。有大批北行客商,车马纷纷,涌到小沙河镇上,打尖的打尖,投宿的投宿。镇上酒馆饭铺,立时热闹起来。这当口,镇北市梢,人声喧哗,却夹杂着“叮铃!叮铃!”一阵阵钟磬之声,一路闹嚷嚷的响了过来。沿街酒楼店铺的人们,都挤到街上来看热闹,等得黑压压一群人涌到眼前,才看清前面走着两个凶眉鼠目的魁梧和尚,并肩而行,一个手执黄布短幡,上面写着“十八盘拈花寺,苦行肉身募化”两行黑字,一个手上敲着佛钟,这种乐器,是用一根小木棍,顶着一个小铜钟,另外用一根东西,一下一下的敲着,发出叮铃叮钤的声响,一面走,一面嘴上都喃喃的宣着佛号。两个和尚后面,一头健骡,套着一辆铁轮子的敞车:车上盘膝坐着一个上下精赤,只腰下围着大红袈裟的一个古怪和尚,可怕的是头面以下,不论前心后背,上臂下腿,凡是精赤的皮肤上,都密层层的钉着两三寸长,雪亮锋利的钢针,简直变成了“人猬”细看这个人猬时,身上插了这许多钢针,面上垂眉闭目,似乎毫不觉得痛楚,可是脸上血色全无,在车上坐得纹风不动,好像死人一般。在人猬前面,另有一个跨辕的和尚,手上扬着赶车的长鞭子,身边放着一个笆斗,里面堆着不少碎银,也有几两整块的;跨辕的和尚,一路喊着:“拔一针,救苦救难,拔两针,广种福因,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有缘的莫错过机会呀!”他这一喊,沿路真有不少善男信女,抢到车前,掏着银子往笆斗里掷的。每逢有人掷银子的当口,跨辕的和尚,便伸手向人猬身上,拔下一根钢针来,插在笆斗圈上。瞧见结缘的人,出手大方,银子掷得多一点的,便拔下两针或三针不等。奇怪的是,拔下针来,人猬身上,点血毫无。每逢拔下一针时,车后跟着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们,便大声叫起好来。镇上的人们,瞧见这样稀罕景儿,愈聚愈多,前面两个摇幡敲钟的和尚,越发卖弄精神,腆胸突肚的大踏步向前走去。

    这一群人,拥着车上的人猬,闹嚷嚷的由镇北向镇南沿街走去。走到镇心一家老字号鸿升客店大门口,街南铃当急响,一匹乌黑油亮,白蹄白鼻白眼圈的俊驴,蹄声得得,驮着一个面蒙黑纱,身背琵琶的红衫女子,迎面驰来。鸿升客店门口,站着不少客商,其中便有人笑喊道:“唷!今天真巧,三姑娘难得赶夜市的,今晚我们可以听几段好曲子了。”这人喊时,驴上的女子,把驴缰一带,避开了道,让人猬车子过去,黑纱面幕里面,两道电射似的眼光,,却盯在车上人猬身上。前面摇幡、敲钟、跨辕的三个和尚,都转过头来,六道眼光,一齐盯在驴上女子身上。车后跟着的一群闲汉,大约都认得这女子,七嘴八舌的嚷着:“三姑娘,快掏钱,替活佛,拔针,结个善缘。”驴上女子,娇声笑骂道:“老娘三天没有开帐,那来的钱?孩子们替你娘垫上吧!”一阵胡嚷,人猬车子和一群闲汉,蜂拥而过。三姑娘也在鸿升客店门口,跳下驴来。店内跑出来瞧热闹的一群客商,其中有常来常往,认识三姑娘的,便和她兜搭打趣。一个客店伙计,狗颠屁股似的跑出来,在三姑娘手上一接过驴缰,牵去喂料。门内店柜内管帐的先生,居然迎出柜来,立在门口,满面春风的笑着说:“前几天又是风,又是雨,三姑娘有三天没露面了,今天怎的高兴赶起夜市了?这倒是头遭儿,可是上灯还有一忽儿,我先替您预备一间干净屋子,让您先休息一下,您看怎样?”鸿升客店里的人们,对于一个赶市卖唱的窑姐儿,竟还这样小心奉承,不明白内情的,当然瞧得奇怪,身背琵琶,头蒙黑纱的三姑娘,却处之泰然,只含笑点立,款步进店。

    三姑娘前脚刚迈进店门,猛听得街上一阵骚动,三姑娘转身一瞧,只见许多人从北往南奔去,同时街南也有许多人,象潮水般往后退下来,有几个还没命的嚷着:“不要过去,好凶的和尚,动了家伙,真砍真杀,准得出命案!”三姑娘心里一动,霍地一转身,正想向街上的人探听一下,忽觉从自己身后,掠过一人,其疾如风,窜向街心。急瞧时,却是个十六七岁的精瘦孩子,一身青衣,似乎是贵家的书僮,飞一般向街南奔去。这当口,街南人声鼎沸,鸿升客店内的客商,又挤挤嚷嚷,拥到门外,打听街南出了什么事。三姑娘转身一瞧,蓦见店内出来的客商后面,一位雍容华贵,面如冠玉的少年,缓步而出。这人虽然软巾朱履,一身文生相公的装束,一对黑白分明,开合有神的双目,却隐隐威棱四射,光采非常。三姑娘一见此人,心里暗暗吃惊,嘴上也情不自禁的“噫”了一声。

    她在这条道上,见过千千万万的人,觉得此人于儒雅之中,蕴藏着英挺俊逸,异乎寻常的气概,她本想到街南去瞧热闹,一见此人,不由得停住了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位文生相公,一对明察秋毫的眼神,也远远的射到了她脸上,而且似乎射进了她蒙面的一层黑纱。

    久混风尘的三姑娘,居然觉得自己粉面发热,柳腰一摆,娇羞似的扭过身去。她这一转身,身后背着的琵琶,落入那文生相公的眼内。她这琵琶,原与普通的琵琶不同,这条镇上,原有“铁琵琶三姑娘”的声名,不过镇上的人们,和听三姑娘奏铁琵琶的客商们,只知道三姑娘的琵琶与众不同,是铁制的罢了。三姑娘为什么欢喜弹铁琵琶?三姑娘自己没有说过所以然,大家也不求甚解,只听出铁琵琶弹出来的声音,和普通琵琶不同罢了。此刻她身后的铁琵琶,落在那位文生相公的眼内;他并没十分注意三姑娘的人,却注意上她的铁琵琶了。

    三姑娘不好意思的转过身来,街上已经闹得开了锅一般,一忽儿,街南车辚辚,马萧萧,许多人象潮水般涌了过来。人潮里面,挤着一辆骡车,这辆车子,便是刚才载着人猬,沿街募化的车子。这时车上的人猬,身上一针俱无,倒卧在车上。另有一个,满面血痕的壮汉,和人猬偎在一起。车后几个弹压地面的官役,推着一个两臂倒剪的和尚,跟着骡车走。另有一个紫膛面皮,短髯如戟的大汉,巍巍然骑在马上,鞍旁挂着一柄绿鲨皮刀鞘的长刀,后面还跟着,驮行李的一头长行健骡,也跟着这群人走去。立在街檐下瞧热闹的人们,便有指着马上大汉说道:“没有这位壮士,打抱不平,今天准得出人命,现在三个贼秃,拿住了一个,解到衙门去,一过热堂,不怕贼秃不供出真情来。”闹嚷嚷的这队人过去以后,街上你一言,我一语,立时聚头接耳,纷纷议论。三姑娘心里有事,来不及打听细情,忙转身留神店门内,那位文生相公,已不知何往,多半回自己客房去了。她不见了那位文生相公,心里好象失掉了一件东西似的,懒懒的随着门口闲看的客商们,重行回进店内。眼风到处,刚才飞步出店的那个书僮,这时也从街上回来了,一进店门,匆匆的奔向后院而去。

    这天,鸿升老客店,生意特别兴旺,前后三层院子,正房和厢房,差不多住满了南北来往的客商。一到掌灯,店里柜上的伙计们,忙得脚不点地,每一层院子的客房内,都不免引朋聚头,喊酒叫莱,外带叫粉头,暗酒取乐,闹得乌烟瘴气。照说这时候,也是铁琵琶三姑娘上市的时候,不意三姑娘这晚变了作风,她先在前面柜上,暗地向伙计们,把店里寄宿的几批客商,打听了一个大概,然后悄悄的在最后一层院内,开了一间单身东厢房,推说身上有病,把几批慕名想听三姑娘铁琵琶的客商,都辞谢了。店里的伙计,似乎暗暗听他调度,绝不敢违背她。她一人躲在自己厢房内,把门一关,却从镜内,暗地偷看上面坐北一明一暗两间正房内的住客。两间正房内的住客,便是她店门口瞥见的文生相公,和一个书僮,两个长随。

    从伙计口中,已探出这位年轻相公:是四川人,姓杨,大约进京去投亲访友,举止不凡,出手大方,官宦子弟的派头,其余便摸不清了。

    三姑娘注意正房住的年轻相公,不是别人,正是由四川进京,博取功名的杨武举杨展。他和雪衣娘瑶霜成亲以后,新婚燕尔,在家过了新年,到了二月初头,带了铁拐婆婆之孙仇儿,做个贴身书僮,另带两个长随,分挑着行李等件,离家长行。杨展未动身以前,雪衣娘静极思动,原想跟着杨展,夫妻同游,但是两口子私下打算了好几天,无奈在杨老太太面前,难以张嘴,而且新婚以后,到了杨展动身时,雪衣娘觉得身上有了喜讯,事情还未十分证实,杨老太太得知了这件事,喜上加喜,对于雪衣娘更是嘘寒问暖,早夜当心,雪衣娘想和丈夫出门的主意,更是受了一层阻碍,只好老实呆在家里。连带女飞卫虞锦雯跃跃欲动,去寻访她义父鹿杖翁的念头,也受了影响,她本私下暗打主意,希望雪衣娘夫妻同行,也许她可以顺带公文一角,现在雪衣娘既然不便同行,她也不便和杨展并辔联舟,只好另打主意的了。

    杨展带着仇儿,和两个长随,由嘉定启程,溯江而下,走的是出川入楚,由楚转豫的路线。过虎牢关,渡黄河,便走上了邯郸大道。一路平平安安的过了邯郸,到了沙河镇,便在鸿升栈内,闹中取静,住了后院两间正房,暂息风尘。这天傍晚,听得住在店内的客商,纷纷讲说街上人猬募化的奇闻,一忽儿,又有人嚷着“人猬出事,和尚打架”杨展便命仇儿,出去打听一下,自己也缓步踱到门口柜上。一眼瞥见了门口头蒙黑纱,身背琵琶的三姑娘:

    这种游妓,四川码头上,时常可以碰到,并没注意,只是她背上的琵琶,非常奇特,比普通琵琶小得多,颈长肚小,黑黝黝、光油油似非木制。杨展瞧见了她背上琵琶,心里蓦地一动,记起小时候听义母红蝴蝶讲过,江湖行道的女子,有两个厉害的帮口:江南风阳帮祖师传下来,有随身雨伞十八手,尽是绝招,这种雨伞铁杆铁骨,容易认出来;北地五台帮祖师传下来,有阴阳手三十六路铁琵琶,后人又在琵琶胆内,夹藏暗器,非常歹毒。这两个帮口,传女不传男,但是年深日久,江湖上能够施展铁伞铁琵琶的女子,已不多见。杨展瞧见了三姑娘背上琵琶,想起了当年所听说的话,虽然断不定这女子是不是五台帮的传人,也未免引起了注意。但彼此风马牛无关,街上闹嚷嚷的一阵过去,便自回房,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到了上灯时分,杨展一人无聊,也不上街到酒饭馆去,便在自己房内,叫客房伙计,叫来几色精致酒菜,在房内一人独酌。另外替戴仇儿和两个长随,在外间开了一桌饭菜。这时,戴仇儿正从街上打听得人猬新闻回来,一面伺候杨展喝酒,一面便报告街上见到的新闻:原来十八盘拈花寺几个恶化和尚,带着一辆人猬骡车,沿街募化,由镇北往镇南一路走去,从鸿升客店门口过去,刚走过十几间店铺,对面来了两头长行牲口,一马一骡,马上骑着一个紫面猬髯、鸢肩狮鼻的大汉,一身劲装,鞍鞘武器,好象是个军官,身后一头健骡,驮着行李,两个壮年骡夫,跟在牲口屁股后面,跑得满头是汗。和募化的人猬车子,正走了对头。

    人猬车上跨辕的和尚,直着嗓子,喊:“拔一针,救苦救难,拔两针,广种福因。”马上的大汉,向车上人猬瞥了一眼,并没十分注意,马缰一带,正想让路。忽见自己马屁股后面的一个壮年骡夫,向人猬车子直扑过去。跨辕的和尚,还以为卖苦力的骡夫,也发善心,那知道这个壮年骡夫,攀着车沿,直眉直眼的瞧着人猬,突然没命的大喊起来:“天呀!这不是我失踪的兄弟吗!”喊声未绝,跨辕的和尚,脸色一变,举起赶骡子的长鞭,呼的向那骡夫,夹头夹脸抽去。骡夫正在极喊,不防有这一下,一下子抽个正着,面上立时流下血来。凶恶的和尚,转鞭一抡,抽向驾车的骡背上,嘴上“嘘!嘘!”长嘶,想赶车急走。前面两个摇幡敲钟的和尚,也推开拥护的行人,往前飞步直奔,这时,另外一个壮年骡夫,听到同伴的喊声,和车上和尚的行凶,已料着是怎么一回事,一声大喊:“这三个贼和尚,不是好人,快截住他们!”一面喊,一面飞步赶去,拦在摇幡敲钟的两个和尚面前,健膊一伸,想扭住和尚。不料摇幡的和尚,身手娇捷,短幡一掷,随手一托骡大臂膊,下面腾的一腿,骡夫直跌出去。幸而人围如墙,跌在人身上。这一来,动了众怒,四面的人大喊:“这还了得,出家人也敢行凶,不要放走了三个贼秃!”这一喊,唿啦的便把几个和尚,一辆骡车围住,四面拳头象雨点般,向几个光头上招呼。地上走的两个和尚,毫不惧怕,一顿足,都跳上了骡车,一呵腰,各人竟在高腰袜筒内,拔出一柄雪亮解腕双锋尖刀。跨辕的和尚,也站起来,跳上骡背,把手上长鞭,抡得呼呼风响,把四周逼拢来的人,抽得抱头乱窜。百忙里抽一下驾车的骡子,不管前面有人没人,带着车子,向前街直冲过去,嘴上还喊着:“不要命的,只管过来!”这一来,街上的人们,虽然义愤填膺,看着车上三个贼秃,凶神附体一般,驾车的骡子,被和尚抽得奋蹄扬鬣、横冲直撞的拖着车子齐了过去。空白咒骂,一时正还没奈何它,眼看着这辆骡车,已被闯出重围。忽听得蹄声急,刚才骑马的紫脸猬髯的大汉,翻身追来,转瞬之间,业已追上骡车。大喝一声:“站住!”骡背上的和尚,岂肯听这一套,顺势悠起长鞭,呼地向马上大汉抡去。那大汉哈哈一笑,随手一扯,便把鞭稍扯住,顺势往后一带,喝声:“下来!”骡背上的和尚,真还听话,一个倒栽葱,跌下骡背,驾车的骡子,立时屹然停住。恰好这时镇上弹压地面的番役,也闻讯赶到,动公愤的群众,也一拥而上,把跌下来的和尚制住。车上还有两个手持尖刀的和尚,一看情形不对,竟自一声呼啸,从车上双足一顿,跳上沿街店铺屋檐,窜房越脊,逃得踪影全无。大家正还料不到这两个和尚能高来高去,马上的大汉,大约自问对于此道,也无把握,只好干瞪着眼,让这两个贼和尚逃跑了。这时街上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七嘴八舌,打听出事的情由。由那马上的紫面大汉,把两个起事的骡夫找来,才问出了所以然。

    原来这两个骡夫,是紫面大汉渡过黄河时,连长行牲口一齐雇用,讲明到了沙河镇,再换脚程。其中一个骡夫,是黄河北岸木乐店人,他有一个兄弟,在汤阴贩卖瓷器为业,上月突然失踪,遍访无着,不想被这几个贼和尚弄成这般模样,不知吃了什么毒药,弄得半死不活,任人摆布,无意中被这骡夫当街碰到,一声极喊,和尚心虚,挥鞭逞凶,事乃败露。大家一听,便逼着捉住的和尚,当众起下人猬身上密密层层的钢针,掏出还原的解药。这两桩事,捉住的和尚没法不答应照办,可是人家追问他:“十八盘拈花寺也是有名的寺院,为什么要这样恶毒募化?逃走的和尚高来高去,简直和飞贼一般,决不是安分的出家人,你们是不是真的拈花寺里的出家人,还是邪魔外道?”这一问,那和尚牙关一咬,什么也不肯说了。

    和尚不肯说真情,大家越发起疑,紫面大汉早已明白这和尚,不是好人,主张送有司衙门,大家为镇上安全起见,也不肯善罢干休。于是凡是此事有关的人,连打抱不平的紫面大汉也算上,同到衙门去作个见证。这便是仇儿到街上去打听出来的经过,他还说:“打不平的紫面大汉口音,也是咱们川音。”

    杨展听得仇儿报告,微微一笑。想起成都豹子冈擂台上发生的许多事,觉得江湖上善善恶恶,奇奇怪怪,南北都是一样,其实都是上无道揆,下无法守,没饭吃的人太多,老弱的转乎沟壑,强梁的便挺而走险,江湖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因此层出不穷的发生了。杨展举杯独酌,正在感喟,忽见房门口帘子一掀,店里伙计笑嘻嘻的钻了进来,在下面垂手一站,满面堆笑地说:“相公还要添点饭菜不?”杨展只微一摇头。那伙计嘴上一阵嗫嚅,似乎还有话说,却又不敢说出口似的。仇儿在旁喝道:“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想说不说?”伙计面上一红,身子退到门口,向仇儿一招手说:“小管家,我和你商量一桩事。”

    仇儿过去,和伙计到了外屋,嘁喳了一阵,仇儿翻身进屋,噗哧一笑。杨展问他:“笑什么?那个伙计鬼鬼祟祟的是什么事?”仇儿笑道:“那伙计不是好路道,无非想骗相公钱财罢了,这点鬼门道,敢来哄我们,不是相公吩咐过,我真想揍他一顿。”杨展笑道:“怎样的鬼门道呢?”仇儿道:“他说,这儿店中有个出名的三姑娘,善弹铁琵琶,是沙河镇一绝,你家相公独酌无聊,何妨逢场作戏,叫三姑娘弹几套琵琶,解个闷儿,他一这说话,我立时回绝他,我们相公不爱这调调儿,免开尊口,他一听我话风决绝,连外屋我两位同伴,也恨他不识相,连啐了他两口,他才明白财路断绝,垂头丧气的走了。”杨展听了仇儿的话,微一沉思,悄悄向仇儿吩咐道:“刚才我在店门口,瞧见一个背琵琶的女子,非常怪道,后来在这房内窗户上,张见那女子竟住在这东厢房内,有几批客商来叫她,听她一口回绝,这时伙计却替她来兜生意,事有可疑,我疑心这女子有点门道,并不是真的风尘卖唱的女子,也许是北道上的绿林,而且也许注意上我们了,可是事情还料不准,不如乘机把她叫来,当面盘盘她,免得着她道儿。”杨展这样一说,仇儿面上一呆,而且看了他主人几眼。仇儿也是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从前跟着铁拐婆婆涉历江湖,什么事不懂?他误会主人故意这么说,其实真个想逢场作戏了,心里暗笑,转身便走。他刚回绝过店里的伙计,不好意思去找他,灵机一动,走到院子里,便往东厢房奔去。蓦见那女子正倚着门框。手上拿着一支银挖耳,正闲着剔牙,蒙面的黑纱已去,一对水汪汪的大眼,正怔怔的向上房注视着。瞧见了仇儿从上房奔出去,便想转身。仇儿笑唤道:“三姑娘,你的买卖来了,我们相公想听你琵琶哩。”

    三姑娘向仇儿瞧了一眼,只微微一笑,并没说话,却向仇儿一招手,便转身进房。仇儿莫名其妙的跟进房去,房内只一榻一桌一椅,桌上刚吃完了饭,残肴冷饭,还没有搬走,一支黑黝黝的琵琶,也搁在桌上。

    三姑娘随手把琵琶拿起,向仇儿一递,笑道:“小管家,劳驾,请你把我这吃饭家伙先拿过去,我马上就到。”仇儿漫不经意的单手一接,不料那琵琶看着比普通琵琶小得多,拿在手上却很沉,几乎失手,换一个人,真还非掉在地上不可。仇儿吃了一惊,一掂斤量,约有三十多斤分量,才相信三姑娘琵琶真个是铁的,怪不得自己主人疑她有点门道了。仇儿也机灵、依旧单手提着琵琶,向三姑娘点点头道:“三姑娘快来,我先走了。”说罢,提着琵琶,三脚两步跑回上房。和杨展一说,杨展趁三姑娘未到,从仇儿身上,拿起铁琵琶仔细一瞧,看着黑黝黝,其实做得非常精致,全身非铜非铁,是五金之英,合铸而成,周边雕就极细双龙戏水的花纹,中间刻着几首有名的宋词。杨展点点头道:“这是百年以上之物。”他拿起琵琶,在耳边摇了几摇,觉得声音有异,普通琵琶,肚内都有铜胆,惟独这铁琵琶,虽然肚内没有铜胆,却觉里面也装着东西,反复一瞧,立时明白。原来铁琵琶头上有暗纽,肚下有暗门,不用说,定然内藏机括,装着厉害的针弩之类了。杨展心里一惊,她把这铁琵琶先叫仇儿拿来,似乎故意自露行藏似的,如果说她有意示威?却又不象,这倒难以猜度了。

    杨展把铁琵琶横在桌上,无心饮酒,低着头,不断的沉思。忽听得耳边仇儿报道:“三姑娘来了!”杨展猛一抬头,只见房门口婷婷的立着一位北方姑娘,向他嫣然一笑,便大大方方的走了过来,向杨展敛着衫袖儿,当胸福了几福。立在桌边的仇儿,便说:“这便是我家主人杨相公。”三姑娘又是一笑,露出编贝似的一副细白牙,轻轻的叫了一声:“杨相公!”杨展在客店门口见她时,无非在人丛中瞥了一眼,那时她又面上蒙着黑纱,这时仔细打量她,只见她弯弯的眉儿,溶溶的眼儿,直直的鼻儿,圆姿替月,姣好如花,实在是个美人胎儿,只是眉毛略浓一点,颧骨略高一点,身材略长一点,亦婀娜,亦刚健,原是道地的北地胭脂,燕赵佳丽的典型。杨展从来没有风月场中的经验,对于这位三姑娘,恰正合着“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那句道学话。叫她进房来,原是别有用意的。所以杨展竟在座上欠了欠身,指着左面客椅上说“请坐请坐!”三姑娘长长的睫毛一动,亮晶晶的眼珠儿一转,微微一笑,没有理会杨展的话,却风摆柳似的走到桌边,伸出手来,抢过仇儿手上酒壶,贴近杨展身旁,斟上了一杯酒,笑盈盈的说:“借花献佛,先敬相公一杯酒再说。”杨展到底年轻面嫩,没有经过这种阵仗,仇儿又立在桌边,不禁踌躇不安的站了起来,忙说:“不敢,不敢,你请坐!”仇儿立在桌边,忍不住要笑。三姑娘却向杨展深深的盯了几眼,眉梢一层,把头一点,倏地伸手,拿起桌上琵琶,往后一退,竟坐在左面客椅上了。

    三姑娘抱着琵琶一坐下,向杨展点点头笑道:“贱妾虽然是个风尘女子,两眼尚能识人,相公果然是位非常人物,相公只管用酒,贱妾弹套曲子,替相公下酒。”说罢,面色一整,琵琶一竖,先调正一下弦音,素手一动,便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杨展虽然不会琵琶,对于音乐一道,也懂得一点门径,起首只觉得她弹出来的音韵,和普通琵琶有点不同,声调显得那么沉郁苍凉,后来听出来的是商音,弹到妙处,忽徐忽急,忽高忽低,忽而如泣如诉,宛若游丝袅空,令人透不过气来,忽而如吟如啸,又似巫峡猿啼,秋坟鬼哭,令人肌肤起栗,满屋子被铁琵琶弹得凄凄惨惨,连仇儿也听得鼻头发酸,心里难过。杨展更无心喝三姑娘斟上的一杯酒,留神三姑娘时,却把她一张粉面,半隐在琵琶背后,虽然低着头,烛光斜照,已看出眉头紧蹙,有几颗亮晶晶的泪珠,挂在眼角上,杨展心里一惊。不觉豪兴勃发,倏起跳起身来,向三姑娘摇手说道:“三姑娘不必弹了,音从心出,音节如此,姑娘定有不得已之事,彼此虽然萍水相逢,倘可为力,不妨见告。”三姑娘一听这话,一抬头,噙着泪珠的一对秋波,透露出无限感激的意思,手上却依然不停的弹着,嘴上却轻喊着:“窗外有人。”

    三姑娘一喊出窗外有人,琵琶上弹出的声音,立时改了调门,几根弦上,铮铮锵锵,起了杀伐之音。细听去,有填填的鼓音,镗镗的金声,还夹着风声、雨声、人声、马声,突然手法如雨,百音齐汇,便象两军肉搏、万马奔腾的惨壮场面,也从音节中传达出来。原来起先弹的曲子是长门怨,一时改了十面埋伏的曲子了。这十面埋伏的一套长曲,弹到紧张的当口,杨展听得气壮神王,把面前一杯冷酒,咽的一口喝下肚去,酒杯一放,拍着桌子,喊道:“妙极!妙极!”不料他刚连声喊妙当口,窗外院子里,忽然有人大喊道:

    “好呀!三姑娘爬上了高枝,把老客人也甩在脖后了!”又有一个哈哈大笑道:“姐儿爱俏,天公地道,老哥,你自己拿面镜子,照照尊容去罢!”一阵胡嚷,足声杂杳,似乎一拥而出,奔向前院去了。房内三姑娘听了个满耳,长眉一挑,娇嗔满面,划然一声,琵琶停止,随手把琵琶向身旁几上一搁,便要挺身而起。仇儿也觉得外面偷听琵琶的几个客商,话里话外,有点侮辱主人,也要奔出去寻找胡说的人。杨展却把仇儿喝住,又向三姑娘笑道:“这种市井趋利之徒,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他们懂得什么?”这几句话,三姑娘听得,似乎心里非常熨贴,立时转怒为喜,回身走到杨展跟前,悄悄说道:“相公说得对,今晚也不知什么缘故,见着相公,便像老早就认识似的,弹着弹着,便把心里的结郁都弹出来了。”杨展向她看了一眼,说道:“姑娘如有需人相助之处,只要在情在理,我虽然是个过路远客,也许可以量力而为。”三姑娘立在桌边,叹口气道:“多谢相公,贱妾来到沙河镇,也有个把月功夫了,没有把贱妾真当作沦落风尘下贱女子,也只有相公一人。刚才在店门口瞧见相公,便知不是常人,江湖上身有功夫的很多,像相公外表上英秀斯文,深藏不露,却真难得。贱妾今晚存心拜见相公,故意推病把几个邀弹唱的客商回绝,一面叫个伙计以兜揽生意为名,想借此拜见,不意被小管家一口回绝,自己后悔不迭。相公不是这种人,原不该以此进身,正在后悔,想不到小管家竟奉命来唤,索兴变计,不再掩饰行藏,把师传铁琵琶先托小管家送来,相公行家,一见琵琶,也许便知贱妾不是真个卖唱游妓了”

    三姑娘话未说完,前院乱嚷嚷的,似乎又到了一批客人。一个暴跳如雷的客人,嘴上骂着大街,一路骂进杨展住的一层院落。来一个伙计,领着他到了三姑娘住的对面一间厢房。

    伙计百般奉承,这位客人坐在房内,兀自高声大骂。杨展在正房内,以为客人骂的是店里伙计,后来一听是乡音,却卷着舌头打京腔,骂的也不是伙计,他骂的是:“皇帝老子瞧不见老百姓苦处,偏又相信一般混帐行子的太监,把江山搞得一塌糊涂,咱还进什么京去,回老子的老家是正经。”杨展听得非常惊异,这人难道是个疯子?一个人坐在房里海骂,而且从四川进京,到这儿,算是十停走到九停了,这位老乡,居然预备一怒而回,这事真新鲜了。

    听他这阵海骂,是人人想骂,而不便出口的,原不足奇,何致于一怒而回,奇便奇在此处了。

    仇儿笑道:“听口音,这位海骂的老乡,定是白天镇上,打抱不平的马上壮士。”三姑娘点点头道:“一点不错,他骂的话,相公大约莫名其妙,凭我猜想,大约从和尚骂到太监,从太监再骂到皇帝头上去的。”杨展愕然问道:“这是怎么一个故事?”三姑娘笑道:“贱妾也是瞎猜,这容易,这位小管家多聪明,一打听便明白了。”仇儿脚底痒痒,巴不得望外蹦,顺着三姑娘口气笑道:“相公,那客人是我们老乡,如果真是街上见过的马上壮士,长得真威武,大约有点武功,相公何妨和他谈谈,否则我先探探去?”杨展微一点头,仇儿如得军令,飞一般出去了。

    玄鹤 扫描,天下一家 ocr, 独家连载

本站推荐:一胎双宝:总裁大人夜夜欢都市超级医圣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重生之都市仙尊无上神帝深空彼岸恶魔总裁,撩上瘾神医凰后:傲娇暴君,强势宠!参天重生之妖孽人生

七杀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书包网只为原作者朱贞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朱贞木并收藏七杀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