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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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里的镰刀要快,要沿一条斜线顺势拉过来。这是父亲反复强调的。此时,父亲正在我身后,五步距离左右,这已是他的第二拉了。水稻长得很高,父亲俯在稻丛中,只能隐约现出一点后背。在我父亲右边下去一点,是我母亲,她彻底埋在稻丛中,远望过去,仿佛是水稻自己一束束倒下去。在母亲旁边是小弟,他还只割了一点。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俯下身继续割。稻穗很沉,每次我撸过稻杆的时候,它们就会“啪”地打在我的斗笠上,有时还会落下几颗谷子,它们已经熟透了,表面那层黄色的皮都被撑得胀成一条弧线。得轻一点了,要不然被父亲看到,又会说我。

    割下的六束水稻,我将它们齐集在一起,甩在我身后。父亲总能甩得很齐整,一排看过去,就是一条直线,我不行,即使一开始是直的,到最后还是会弯掉。管不了那么多了,再慢,就要被父亲追到屁股了,他的镰刀似乎一直都没慢过“嗉嗉”声依然有条不紊地按着一开始的节奏在响。我不行,我割不出那样干脆的声响,我总是断断续续的。离前面的田埂还有一段距离,我的脑袋又开始发热,我知道我又得起身吸口气了。

    这次,父亲也起身了。“阿和,你咋恁这么慢啊!”他用镰刀在我甩下的稻束上挥了挥。他的镰刀边缘已经被稻茬磨得发亮。“阿和,你不要听你爸讲,别急,慢慢割,别割到手就好。”母亲起身对我笑笑。我没说话,再次俯下身割稻,这次我决定割完剩下的这一小拉水稻再起身。我在手上加了把劲,撸过稻杆,就是一镰,每一束都给了它们一个干脆的了断。由于太快,右手有点握不住镰刀,有几次差点被稻杆带出虎口,但是,还是不能慢!

    割!甩!割!甩!透过稻丛,隐约可以看到前面的田埂了,那上面好象有朵红花,但被水稻叶子遮挡着,看不清楚。割吧,割到头了,就清楚了。

    鼹鼠的前面是一团漆黑,但它的爪子刨土的声音从未间断过。摄像头不会是绑在它的身上吧,要不然,那些声音怎么会这么清晰。“它们总是不停地刨啊,刨啊,直到看到光明为止。”赵忠祥刚说完,屏幕上的漆黑就变成了一片番薯地,蓝天,白云也都跟着出现,但鼹鼠却愣愣地趴在洞头看东看西。

    镰刀割倒了最后一束水稻,我猛地直起身,看到之前那朵红花,其实只是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在塑料袋旁边是一棵高高地昂着头的杂草,我一廉刀挥过去就让它断了头。

    我往回走,看到父亲也剩得不多了。“完啦?”他问。“完了。”我说。他起身看了看我割的,说:“怎么割得这么高啊?”我看了一眼身后的稻茬,果然很高。“算了,快点割吧,割好了,还要打稻呢!”他又俯下身。

    我走到后面的田埂边,拿过水壶,拧开,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凉茶,茶很甜,可能是母亲在里面加了冰糖。母亲的第二拉也割了一半了,她起身叫我把凉茶送过去给她喝两口。我赶忙送过去,她接过,喝了一小口,对我说:“省点喝,要不然下午没得喝了。”我说好,把水壶送回到田埂上。在一块石头上磨了两下镰刀,我继续割第二拉,刚刚被风吹凉的身子,又开始热起来。

    小弟还是很慢,他与母亲的距离拉得越来越长,不过他身后的稻束倒是蛮齐整的,他看到我过去,起身问现在几点,我看了下手表,告诉他现在9点多了,他说9点了啊,那瑞安台的灌篮高手的重播快开始了,我说是啊,应该快开始了。我没再理他,撸过左边的一束,给了它一镰刀。可能是镰刀的刀刃被稻茬磨得锋利了,这一束断得很利索。

    流川枫先是运了两下球,球在地板上发出了两声脆响“啪”“啪”很好听。接着,他又猛地往前冲了一步,但这是虚晃,前面的仙道被骗了。动作没有慢下来,紧跟虚晃,就是一记跳投,球在空中呼呼作响,然后“哗”地一声,清脆地落网,漂亮!

    “嗉”“嗉嗉”这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带劲了,我手上的镰刀也不断地变快,变快——“阿和,割低点!”父亲的声音一下拔高了。“你讲轻点勿好啊,讲恁响,作什么!”是母亲的声音,父亲不作声了。我把手上的稻束甩到身后,放慢了手上的动作。水稻的根部很有韧性,要多用点力,才能割断它。

    “阿和,你说樱木花道他们能打赢陵南吗?”小弟停下来问我。

    “不知道,很难说,得看流川枫的发挥了。”镰刀在我握着水稻的那只手上划过,擦破了一点皮,不过没出血。

    “樱木花道也太衰了,竟然在对海南的时候,把球传错了,不过他是新手,也算不错了。”

    “呃,是啊。”有只青蛙一动不动地蹲在我前面,我用镰刀敲了下它,它竟然也不跳开,我抓起它朝小弟扔过去。

    “寻死啊,扔青蛙作什么!”青蛙没砸到小弟,倒扔到了迎面走过来的母亲“快点割啊,要不然你爸又说你们了。你们还真慢,小时候倒比现在快多了。”母亲走到田埂上换了把镰刀,继续回去割。

    七岁的小弟拿的是一把小镰刀,他的手很小,只能握两束水稻,他跟在阿公后面割得很起劲。他穿着母亲给他做的蓝色小马甲,在稻丛中很显眼。但这个小家伙很不老实,割了一半,就改变了原来的路线,开始打横割了,大人们也不说他,任由他在灰黄的稻丛中穿梭着。他还叫我也往里面钻,说大家一起打地道战。我没理他,我只想早点割完,早点回家看西游记,今天孙悟空该去打白骨精了。

    “啊!”小弟突然大叫了一声。“怎么啦?”母亲快步走过去。“割到手了!”小弟把镰刀丢开,捏着左手的食指走到田埂上。母亲从田埂边摘了两片圆圆的草叶子放到嘴里咀嚼了一会儿,吐出来,敷到小弟弟的食指上。“你啊,咋恁不留心啊,去年割稻也是把手指割了。”母亲又走到田里,把小弟丢在田里的镰刀捡起来放到田埂上。

    “阿和,你少割几束,等下上去把阿明的顺道也割了。”父亲的第二拉已经割完了,他拿着镰刀站在我身后点了点剩下的那几排水稻,挑了中间的七束当做第三拉来割。他割稻时好象有个习惯,每一拉开始都会轻声说一句什么,但前面两拉由于距离隔得太远,我没听清,这次我听清了,他对那些水稻说了一声“乖”

    “乖,睡吧!”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很想知道那个声音从哪里发出的,但眼皮很重,我实在睁不开眼。即使能弹开一线,我也只能看到明晃晃的灯光在头上旋转。头很痛,嘴巴里也很干燥,我努力地张开嘴,说想喝开水,不一会儿,开水就过来了。喝过开水,总算舒服多了。眼皮又继续加重,这次我睡着了。

    “我听阿黄伯说,阿甘的田明年想转给别人种,咱们把它接过来吧?”母亲转过身对父亲说,她的速度比父亲稍慢,但比我还是快多了,刚才还是挺后面的,现在都快跟我齐平了。

    “接过来作什么,现在稻谷这么便宜,种不出花头的,明年我还是想到外省去。”父亲把一束水稻甩到了身后。

    “你到外省作什么?”

    “卖机器,我昨天碰到阿横了,他说外面的店想要个人,我想去。”

    “他有没有讲给多少钞票?”

    “还没讲。”

    “那你还是先问问再说。我看阿横那人有点不可靠,细妹,多好的一个人,她都不要。”

    “不可靠也没办法,这两个孩子学费明年就要3000多哦,你叫我去哪里拿。”

    “的确是个问题啊,这个学期的学费我想问我姐夫借点,却给他说了一通,真受气!”

    “读书有啥用啊,读书是有钱人读的,没钱就别读嘛,你看你们,都被他们读书读成什么样了!”姨父用手指敲了敲饭桌,那上面还有一颗中午没擦掉的饭粒,本来就在桌面边缘,经他这么一敲,马上就蹦到地上了。

    “姐夫啊,道理我也是晓得的,但是这两个孩子都还小,不让他们读书能做什么呢?”母亲依然对着姨父笑。

    “做什么!做什么都不要读书,你可以让他们到工厂里做学徒嘛,那样还可以学门手艺,咋恁好不知道。”姨父点着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又吐了出来。我正坐他对面,吐出的烟雾直冲我而来,很辛辣,辣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但我硬是忍住,没让它出来。

    “不好吧,姐夫,我听说阿金的儿子进工厂手都被机器绞断了。”

    “哎!都像你这么说,那什么都有风险的,我走路还怕被车撞死呢,是不是?我说你啊,就是舍不得!”

    “是啊,我就是舍不得啊,再说他们明年都初中毕业了,我听他们老师说,这两孩子都有希望考上瑞中的。”

    “瑞中?跟鬼讲吧?瑞中是什么地方,你想上就能上的?那是人家老师安慰你的好不好,你想现在有这么多学生退学去赚钱,他当然要想办法把你们的孩子留下来啦,老师也是做生意的嘛,要是没学生,他们工资去哪里拿!”

    “这个我也晓得,但是无论怎么说,我还是想让孩子把初中上完再说。”

    “那我不是白说啦,还跟你说了这么一大通!钱,我这里也没有,你也看到了,我这里也就这几台机器,要么这样吧,你帮我介绍,介绍,把机器卖出去,我就把钱借给你。”姨父家的狗走过来,到姨父的脚跟前凑了凑,姨父掀起桌罩拣了块骨头扔给它。

    “不好,这天看起来要落雨,阿和,快点割!要落雨了!阿明,你也快点下来,真有那么痛嘛!”父亲朝小弟喊了一声。小弟又重新拿着镰刀下到田里,他的食指包了一片叶子,翘在一边,只用省下的四根手指撸水稻。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天空中,有朵乌云正迅速地移过来,还起了风,吹得水稻们“嗉嗉”作响。我赶忙俯下身,加快手上的动作,但是不一会儿,乌云就到了我们头顶上,雨点也紧跟着落下来。父亲和母亲飞奔到田埂上,从麻袋里拿了两件雨衣抛给我们,叫我们穿上,他们自己则各自挑了一条麻袋披到了身上。

    这下,大家的动作都更快了,雨点也越来越密集,我只听得我的斗笠上一阵接一阵的“劈哩啪啦”乱响。我没有再起身过,一直俯着,直到把一拉水稻都割完。小弟也不错,不但他自己那一拉割完了,还去帮着父亲割,等我那一拉割完时,他们也差不多了。

    “好,都到田埂上去先!”父亲割掉最后一束水稻,朝我们挥了挥手中的镰刀。我也想早点上到田埂上,但是不行,田地里落了雨,变得很油滑,我费了好大劲才走到田埂上。父亲还没有上来,他还在整理被我散乱甩在身后的稻束。整理完,他又去装打稻机。雨把他全身都打湿了,衬衫和裤子都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还是明天再打吧,这雨看起来落不停了!”母亲对父亲喊。

    “明天?都出芽了,怎么打!”父亲仍旧不上来。母亲骂了句“这傻人!”也下去帮着他一起装打稻机。“我们下去吗?”小弟问我。“下去。”我说。斗笠戴在头上闷得难受,我索性把斗笠摘下来。刚摘下,就听见父亲骂了:“寻死啊,没看见那边打雷吗?”我赶忙又重新戴上。

    打稻机很难装,特别是木板在水里发胀以后。最后一块顶上用来防止稻谷打飞出去的木板怎么装也装不上去。父亲自己试了几次,说算了,扯下自己身上的麻袋披在了上面。这样,父亲的背部也全部被雨打湿了。

    “打稻吧!”父亲抱起一大束水稻,用脚踩了下打稻机,开始打稻。稻穗一经齿轮的打散,飞快地溅到前面的小谷斗里。

    “快点抱稻!”母亲对我招了招手,我说好,立马抱了束递给她。有了母亲的一起踩动,打稻机越发响了。小弟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背影说:“要是打快点,还可以回去看灌篮高手。”我说:“你闲话咋这么多,快干!”说完,我抱起一束水稻向父亲那边跑,他那边应该打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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