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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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究竟生过多少孩子,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老小,我现在有五个姐姐。

    妈妈正被缠脚的时候,妇女解放了,于是妈妈就有了一双解放脚。

    妈妈和父亲的结合是外公一手包办的,入了洞房才看清彼此的脸。父亲是有名的铁算盘,妈妈却是天生的糊涂虫,所以两人吵了一辈子,谁都知道他们是一对大冤家。

    结婚好几年,妈妈都不孕,父亲千方百计打听谁家有多余的儿子,想领养一个,说头开好了,妈妈就一定能结出好多好果子来。然而就在此时,妈妈在一个清早在坡上干活时拣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婴,抱回家来,在怀里捂了三天三夜,女婴活了。这便是我们的大姐。大姐的小嫩手,还真的拉开了妈妈生育的序幕,不过尽是些赔钱货,就是生不出一个带把儿的来,父亲就骂妈妈把头给开错了。

    可是大姐还是被留下了,尽管她亲生母亲曾不止一次来求妈妈把大姐还给她,妈妈也曾无数次将大姐给送回去过,但是大姐都偷偷跑了回来。接着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都一窝蜂似地长大了,加上爷爷奶奶,一大家子人,吃饭都是问题,妈妈却死活不让姐姐们失学,为此没少挨父亲的骂。

    姐姐们上中学的时候,个个长得身高力大的,正是给家里挣工分的好年纪,父亲又逼姐姐们退学,妈妈疯了似跟拼命,要么就假装带着姐姐们去上工,半路上全给放到学校里去了,父亲就在后面撵,姐姐们兔子似地猛跑,父亲追不上,就回来打妈妈,那是在农业学大寨,父亲就那么当场举着铁锨将妈妈追得满地里跑,全村的人都看着呢,妈妈个矮,腿短,又是个解放脚,哪里是父亲的对手,不一會儿就给父亲摁倒在了地上,妈妈把胸脯拍得嘭响,说老娘当了一辈子睁眼瞎,如今刀架在脖子上也要让女子们把书给念完。

    当时,父亲被妈妈的大义凛然吓住了,举在半空中的铁锨硬是没敢落下来。那一幕,成了我们村里所有人心目中伟大母亲的永恒记忆。后来除了大姐一个在农村外,其余的姐姐都走进了城市,每每说起妈妈当年的伟大壮举,姐姐们都止不住唏嘘。

    大姐天生跟书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妈妈怎么给作揖叫小祖宗她也没能念完小学。大姐很早就嫁了人家,不远,就在我家河对面。大姐很顾娘家,经常往回来“偷”吃的穿的,可是“偷”回来的东西往往被妈妈分作两份,一份偷偷给大姐的亲生母亲送去,大姐很是生气,可又心疼妹妹们吃不饱穿不暖,于是就接着往回来“偷”东西,妈妈就一如既往给大姐的母亲那里偷,两人就这样偷着偷着,我便出世了。

    我出生时,妈妈都四十多岁了,大姐说妈妈年轻的时候梳着一对大辫子,我实在想象不出妈妈梳辫子會是什么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总是短发齐耳,用两颗大大的黑卡子别在耳朵后面,乱乱的,头皮还脏。妈妈的身上还老有味。因此我很不喜欢妈妈,人家的妈妈都年轻漂亮,我的妈妈却有着那么一双脚,穿什么鞋都难看,还有她的手,给火烧坏了,跟鸡爪子似的。是的,妈妈的手给火烧过,那是妈妈给生产队当队长的时候,我们队上的幼儿园里突然发生了火灾,妈妈扑进火里救孩子,孩子救着了,妈妈的手却给烧坏了,伸不直了。

    我至今都不明白妈妈是怎么当上生产队长的,又不识字,还一双解放脚,然而一干就是好多年。也就是妈妈当那个该死的生产队长,给我的童年抹上了浓浓的灰色。老是忙。白天忙着带大伙上工,晚上还没完没了的开會,那个年月,會多得跟大便似的,我自己又不愿意睡,就在妈妈的腿边安个小板凳坐着,妈妈一边纳鞋底子一边给大伙开會,我不一會儿就睡着了,妈妈就将我往旁边的草垛子里一撂,开完會再去找我。

    妈妈当队长的日子也是跟父亲最冲突的时候,父亲坚决不让妈妈干那个狗屁队长,嫌不多挣工分还死耽误功夫,姐姐们也反对,就一起围攻妈妈,妈妈被围攻得急了,就扬起她那双解放脚,说没有共产党她的脚就永远解放不了,还说共产党的恩情比海深。

    那个时候,老有河南的来耍杂技,说耍杂技,其实是要饭,有钱的给钱,没钱的给吃的,妈妈是队长,得带头呀,父亲就看贼似地看着妈妈,妈妈就假装端了饭去猪圈里吃,等父亲不注意了再端着饭朝耍杂技的住处飞跑,可是次数多了还是给父亲发现了,父亲举着拳头追妈妈,妈妈一边跑一边说天下穷人是一家,最后被追上了,妈妈硬着脖子说老娘被罚饿一顿还不行吗?

    那些日子,妈妈总是每天走得最早,回来得最晚,走路总是一溜小跑,小鸡子似的倒腾着她的两只解放脚,一进家就忙着做饭,做好饭就忙着去喂猪,等她喂完猪回来,饭菜早给我们一窝狼崽子抢光了,妈妈就常常饿着肚子去上工。慢慢的,妈妈也长了心眼,做好饭先盛一碗,端到圈里去跟猪一起吃,圈又是跟厕所连在一起的,所以我就将妈妈跟厕所连在了一起。一提到妈妈就想起臭哄哄的厕所。

    我上小学时,开始嫌家里穷了。我是从我们队上的幼儿园里走出去的,当时一起入学的还有很多小朋友,天天手拉手去学校,小朋友的兜里总是装着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我没有,就回去跟妈妈闹腾,妈妈说买不起,再说家里那么多张嘴,跟狼似的,多少水果糖也不够吃啊,我哪里肯答应,哭闹着不肯去学校,妈妈就天天给我做菜团子,揣在兜里,去学校吃。尽管菜团子远远比不上水果糖体面,但是总算不再两手空空去学校了,而且妈妈做的菜团子很是好吃。我上大学以后,一从学校回去就让妈妈给做菜团子吃,可是妈妈忙活半天,我也皱着眉毛咽不下去,这个时候妈妈总是手足无措地站着,说她老了连饭都做不好了。

    升初中后,我知道跟家里要穿的了,可是那时正是姐姐们上中专念大学的时候,钱紧,妈妈老让我穿她给做的布鞋,我嫌难看,就使劲跟妈妈对着干,常常是妈妈刚赶了一夜给我做好一双新鞋,我第二天就穿着专门去水沟里踩水玩,所以我的鞋总是坏得最快,妈妈一边给补鞋一边骂我的脚上长有燎牙,會吃鞋。上初二时,我们班的一个同学穿了件花衣裳,好看得很,我就回去跟妈妈要,妈妈不给买,说没钱,我哭了好几天也白搭,一生气,就去吃老鼠药,可惜被妈妈发现了,我就使劲朝河边跑,想跳河,妈妈踮着解放脚追我,我专挑路不好走的地方跑,妈妈被绊倒了,趴在地上使劲叫我小祖宗,我回头一看,呵呵乐了。那天我在河边转悠了一天,妈妈就在旁边守了我一天。不过,那事儿好象妈妈很快就给忘了,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

    进入高中,我开始住校,家里好点了,二姐三姐都已经工作了,我开始恨妈妈把我生得不漂亮了,没人追我,还把我生得跟她一样,天生爱哭,动不动就两汪眼泪。

    是的,妈妈爱哭,不过从不流出来,总是清亮亮地包在眼眶里,包不住时就拿手巾擦,所以妈妈的眼睛老早就给擦坏了。我们那里农村家家户户都喂猪,年底杀了好过年,可是我们家的猪总是杀得最晚,妈妈给拖的,一说杀猪她就两眶眼泪,到腊月跟前了,不杀不行了,只好把杀猪匠给请来了,妈妈一见杀猪匠来了,就朝屋里躲,结果,猪在外头号叫,妈妈在屋里跟着哼哼。

    妈妈还天生不會说谎。那个时候,别看家里缺钱,可是农具倒很齐全,老有人来借,明明在家里放着,父亲却说没在家,说早给人借走了,这个时候,妈妈往往举着农具走出来,说没被借走,在家呢,结果来人扛着农具高高兴兴去了,父亲跟妈妈却又干上架了,干得多了,妈妈就有了对策,让那些借东西的等父亲不在家时再来,可是那些借东西的人偏偏不配合,总是把农具使坏了才还回来,往往是妈妈还没修好,就给父亲发现了。

    九六年,三姐得了肠癌,要手术,医生说生死不保,就把妈妈接去了,一路上,几个姐姐反复教妈妈骗三姐说不是癌,是息肉,小手术,可是一见三姐妈妈就变了,抱住三姐放声大哭,说女子呀,你咋得了这种绝症呐?一句话,三姐死活不肯上手术台了,不过最后还是听了妈妈的,乖乖地做了手术,说看在妈妈实话实说的份上。九七年三姐再次复发后,在床上跌滚,我们都劝三姐要挺住,说她會好的,妈妈张嘴却说,女子呀,你实在不行了就走吧。一句话让三姐哭得死去活来。最后三姐走了,是服毒,我们很气愤,要跟三姐夫算帐,被妈妈阻止了,妈妈说算了,说三姐夫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上大学时,脾气越来越跟父亲一个德性了,倔,还不爱说话,两片嘴皮子总是顽强地闭着,很不讨同学们的喜欢,我就更恨妈妈,嫌她给没给我生一副柔弱可人的好脾气。大学就在我们汉中,不远,每周末都能回家,我进了门也不叫妈,漫不经心甩着包说我回来了,妈妈就乐巅巅跑出来去给我端好吃的,第二天走时也不叫妈,拿了包说我要走了,妈妈就忙着给我取生活费。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进母校教书,我对母校深恶痛绝,因为我在那里早恋过,被罚请过家长,还挨过打,所以就偷偷告诉妈妈我要去北京闯,妈妈大睁眼睛问我北京在哪儿,在妈妈眼里,毛主席跟周总理住过的地方肯定遥不可及,远在天边,我说不让我去我就寻短见,再吃老鼠药,或者去跳河,妈妈怕了,背着父亲给了我三百块钱,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着我要结婚了,远嫁北京,妈妈一句话不说,就是擦眼睛,想跟老公说说话,可是语言不通,就那么默默地拉着老公的手,久久不肯松开。我和老公走那天,在二姐家大聚會,也就是为我们饯行,妈妈看不出难过,木木地,最后也没送我们,一个人留在楼上,后来姐姐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们回来时妈妈已经哭瘫在地上了,说一下子走那么远,将来生孩子咋办呐?

    我结婚后,第一次给妈妈寄了1000块钱,妈妈捧着钱团团转,说这么多钱,怎么花得完?我打电话回去,妈妈的耳朵不好使,老听不见我说什么,父亲就夺了电话,骂妈妈浪费我的电话费。后来在给二姐打电话时,二姐说妈妈很是羡慕人家能收到女儿的来信,我就开始给家里写信,可是总是无话可说,老是那句我很好请二老放心请二老多保重。

    我寄回去的钱妈妈都舍不得花,存着,说等将来我生孩子她好来北京看我,可是婚后由于我身体不好,一直没要孩子,妈妈也没能来成北京。妈妈知道我身体不好后,老让姐姐们转告我别背包袱,说會好的一定會好的,说如今医学这么发达。后来姐姐们告诉我,妈妈做梦都想到北京走一趟,看看天安门,可是怕给我添麻烦,还说她的一双解放脚會给我丢脸的,让我公婆看不起我的。

    婚后,我跟老公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甜蜜,就没想过要回老家,九九年夏天,二姐在电话里说篮子你该回来看看了吧,我这才想到回去。回到老家那天,妈妈拄着拐棍站在村口接我,我第一次见到妈妈拄拐棍,吓了一大跳,说妈妈你怎么老了,妈妈笑了,说傻女子,你都多大了?一句话让我哑口无言,第一次发现妈妈头发白了,背弯了。回到家后,妈妈无意挽了一下裤腿,我发现妈妈的腿细得跟麻杆儿似的,我惊叫起来,说妈妈你的腿怎么那样?妈妈平静地笑了,说她的腿不是一直就这样吗?我蹲下身子,摸着妈妈麻杆一般的腿,久久说不出话来,心里却百般感慨,妈妈用她这样的一双腿,养大了我们那样一窝孩子啊。想着想着,泪水就止不住在心里涌流。

    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妈妈去医院检查身体,风湿性心脏病,医生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药不离身。接着姐姐们都赶回来了,妈妈当场提起了给她缝寿衣之事,说我回来一趟不容易,姐姐们都很奇怪,曾多次跟妈妈商量给她缝寿衣的事,都被妈妈反对了,这次妈妈怎么主动要求了呢?现在想起来,妈妈那时已经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了吧,可当时我们只顾沉浸在姐妹重逢的喜悦中,谁也没在意妈妈。

    说缝就缝,头一天去买布料,第二天就给给请来了裁缝,那是周末,姐姐姐夫和姐姐们的孩子都来了,很是热闹,可是忙怀了妈妈,天天变着花样给做好吃的,只是那时我们都远离了农村,口味都变了,特别是姐姐们的孩子们,都叫着说妈妈做的饭难吃,我不说什么,但总是吃得很少,妈妈看在眼里,不停地抹眼睛。吃完饭我们姐妹在屋里玩麻将,谈天说地,妈妈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着洗碗,小山似的一堆碗。

    缝完寿衣我就要走,妈妈也不挽留,只是说知道我在北京城里时间长了,回来住不惯了,委屈我了。走的时候,天下雨,我直接把车叫到了家门口,车走了好远,妈妈还在后头跟着,当时我一心想着和老公相见,归心似箭,就胡乱朝妈妈挥了挥手。

    回到北京后,我只给妈妈打电话报了个平安,之后,就一直没跟联系,直到十一前夕,再往家里去电话时,父亲说妈妈早在一个月前就走了,当时,我一句话没说,放下电话,只有一个念头,回去,看妈妈,可无奈已是晚上,我倒在床上,等着天明。

    那一夜,我没合一下眼,眼睁睁望着窗户,盼着天快些亮,第二天醒来,我满嘴亮泡,嗓子也坏了,说不出话来,这是我以前和后来从来没有过的。我直奔火车站,买票回家。坐了近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后,我终于回到了家乡。村口再也见不到妈妈在那里迎我的身影,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径直扑向妈妈的墓地。妈妈静静的躺在那里。我跪下去,想着三十多年来我从来不曾为妈妈做过一次饭梳过一次头,甚至是给倒过一杯水啊,我泪如洪流。父亲闻讯赶来,将我拉回了家。父亲交给我一个红布包,说是妈妈留给我的,我打开一看,却是我寄给家里的所有信件,其实还不足十封,而且每封信的内容都超不过八十个字,我捧着信,再次泪如雨下,第一次对父亲大发脾气,问他为什么妈妈病危时不通知我,父亲说不光没通知我,连姐姐们都没告诉,妈妈说她反正到岁数了,该走了,再说她一天两天咽不了气,让女儿们都回来守着她,那多耽误功夫。

    从那,我就改变了对妈妈的称呼,每当单位同事说起自己的母亲时,我总是妈妈长妈妈短的,同事们都笑我矫情,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叫妈妈,可是我知道,这份矫情,我这辈子是挣不开了,挣不开了。

    今年清明,给妈妈立碑,恰值下雨,我穿得很少,姐姐们怕我被冻坏了,都劝我去父亲的住处暖和,等完工了再来给举行仪式就行了,我没去,我一直在冷风里站着,从清早八点站到了天黑,嘴唇冻紫了,脚也麻麻地。完工后,给妈妈磕头,姐姐们都让我免了,要架着我离去,我咆哮着说我要给妈妈磕头,我要给妈妈磕头,姐姐们都给吓坏了,纷纷往我跟前的地上铺雨布,我扯开雨布,一头跪在泥水里,脑袋在泥水里撞得砰响,给妈妈磕了三个头,用尽了我一身的力气。

    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我去家门口的菜市场买菜,回来时看见一对母女,手拉着手一起走,我忽然心里软软地,就跟在她们身后,一直跟了半个多小时,母女两同时转过脸来,瞪着我说,你老跟着我们干吗?我看着她们,愣愣地,唤了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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