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如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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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女子好颜，如同一杯盛世的毒药。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她离开娘亲的时候，只有六岁，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突然伸出了手，冰凉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白得透明的肌肤。她说，凤儿，你将来必定倾倒江山，没有谁可以阻止得了。
她被师父抚养长大，这十几年来，她学习了很多东西，渐渐的，她的天真与纯静，在乱世的烟熏火燎下，成灰。她的名字，叫凤灰，浴火而成灰。
她生长的地方，叫风门。这里生产世间最特殊的东西，那是一种狸猫，专用来换太子的狸猫。她坐在琴房，看师姐们一个个掩面啼哭而去，仿佛奔赴火海，不再归魂。
她常常仰望着师父那半张英俊的脸，用清冷的目光。师父话不多，仅仅是告诉她，她们的生，就是为了死，没有爱，也没有恨。因为这乱世。
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盼这乱世结束在尘埃里。自母亲过世后，她就不想别的，只是好好习字，好好弹琴。七弦琴，像是系住了她的三魂七魄。偶尔她也会发问，师父的这半边脸是怎么回事？
师父只是留下一个冰冷的笑。他从未回答过她任何问题，她比任何弟子沉默，独立。
002
她也有事情没告诉过师父。因为师父知道了之后一定会不同意。她曾经爱过，又或者一直都爱着。那是一位笑容温暖的少年，乌亮的眼眸，浓密的睫毛。她喜欢他，只是因为他与她是多么地不同。她对他笑，自六岁起，她第一次笑了。她说，你来的地方，叫高昌迷宫，人们都说这里边有宝藏，但只有我知道，那里边什么都没有。
她划开手腕，把鲜血滴进他的嘴里。她听他的呼吸，从微弱转为有力。她让他枕在双膝上，陪他一同等待大漠里的天亮。
他醒来，只是对梦境般的容颜发呆。她知道，女子的美好容颜，是世间最好的武器，它有时候，可以俘获任何人。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第一次向除母亲以后的女子下跪。而且还如此真诚。
她自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一笑，站起身来，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指，细长而有力，掌中有干燥的茧。她相信他平时使的是剑。
他在微弱的火光下，随着她轻盈的身影左绕右拐。他听她细细的声音，有如天籁。
你是怎么进到这迷宫来的？她回眸。
他却四肢麻木，全身动弹不得，仿佛触到了见血封喉的毒液。
不说便算了，我送你到此了，你自己向前走，看见石柱之后向左走五十米，就到门口了。她松开了他的手。
他觉得掌中一空，竟情不自禁地在空中捞了一下，却只捞到了她素色的裙幅。他与她都听到“嘶”的一声，鲁莽的他居然把她的长裙扯下了一大块。
两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掩住了变深的颜色。他说，对不起。不，谢谢。
她看出来了，便笑着说，不用，带你出来，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分明是听到了天堂鸟的一声婉转的清啼。他说，我叫牧健，沮渠牧健。
凤灰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因为许许多多的一见钟情都像她心中预见的一样，有缘无份。她仅仅是师父养大的一只狸猫。
003
她刚满十七岁的时候，师父把她带进了皇宫。她看见垂老的北凉皇帝向她伸出了手，叫她，兴平。她警惕地退了一步，想藏进师父的阴影里，却被他用力推了出来，一直推进老皇帝的怀里。
师父，师父，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回去。她忽然跪下，抓紧了师父的长袖。
师父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右手刷地拔出了长剑，向长袖斩去，她来不及缩手，看见白色的长袖飘落在清冷地大殿上。割袍，意为断义，师父扔掉了自己最后一个弟子，风门，名存实亡。
她看见师父牵着最爱的红色小马，驮着两箱黄金，头也不回地离去。她其实早就该知道，自己本来就不可期待什么温情。自娘亲死后，师父花了五十两银子从一个恶棍手里买下了她，现在十一年过去，她竟变成了万两黄金。她毫无心机地笑了，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
从此，她顺从地做了北凉国的公主，兴平。她是一只价值连城的狸猫，成了公主的替代品。
她的琴艺渐渐生疏，常常，只是踩着满地的风铃草，望着北地的蓝天白云发呆。她从老眼昏花的北凉皇帝眼中不难看出那些过于隐晦的精光。这个糟老头子，并不是老来寂寞，非要认一个女儿来养老怡情。但她懒得猜测。她最害怕的事情已然发生，天下已没有可怕的事。
她在侍卫的陪同下，在大街上散步，数以千计的精兵为她开道，她安静地看着被惊动的人群，突然，她就看见了那张永远戴着半边面具的俊颜。她故意策马至他面前，冲散了他周边扰攘的人群。
公主何必如此扰民呢？他正视着她。
她笑了笑，说，我当是谁，原来是段先生。她已学会了这种让人无法遗忘的笑法，她的心在这种厚颜的笑法中，变得越来越窄，不可容物。
曾经是她师父的人，仅仅是递过了一小块雪白的坠子。他说，这是你娘留给你的。
她接过坠子，看他修长清瘦的身影缓缓地溶入人群。她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责怪我？
我无权责怪任何人，更何况是当今的兴平公主。他没有回头。
她举起了坠子，粗糙而冰凉的触感伤害了她。她听他一边远去，一边用冷然的声音告诉她，这里我用你娘亲的骸骨炼制的白陶
004
她开始用无数的谎言掩盖自己，只是娘亲华美的容颜却在记忆里越印越深。转眼，她就十八岁，父皇笑呵呵地告诉她，皇儿十八岁了，应该出嫁了。
她脑海里电石火光地一闪，清晰地逞递上他的脸。她一个人偷偷地去了高昌迷宫，站在满天繁星下，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她以为此生可以忘记他，但真的只是她以为的。
她没有出嫁，因为父皇驾崩了。她跟着三宫六院的妃嫔一齐发了疯的哭泣。她像她们一样，只有眼泪，没有感情。
北凉的太子被人从北魏国迎回，老皇帝的丧事只是草草，大家渐渐都把目光都集中在了年轻的太子身上，大臣们前前后后地乱跑，为了准备太子的登基仪式。妃嫔们在无数个亘古的字眼中听到了“陪葬”二字，她们想哭，却只有感情，没有了泪。
凤灰顶着兴平公主的表皮，若无其事地穿梭于空寂的回廊。她无意中看见了八角亭上放置的一架七弦琴，本来，琴艺生疏的她已不再想起师父教授的指法，但这一次，她却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挑，弹，指，拔，弄。她一件一件地拾起。
甫一回头，她看见了一丝明朗的笑意。同三年前一样，他依旧如阳光般灿烂。她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子，却不小心推翻了面前的古琴，铮然一声，坚细的琴弦划伤了她的手指。细腻的血珠冒了出来。
让我看看。他快步冲上来。
她本能地避开了他，她听见左右下跪的衣袂声，他们大声地念着，太子殿下。她踉跄了一下，终于扶着亭柱站稳，鲜血，却在斑驳的柱上，残留下丑陋的血迹。
你就是太子？她看着牧健有些僵化的笑容，直勾勾的。
正是，上次还没来得及感谢姑娘你的救命之恩，就被北魏太子派人带走了，一去便是三年，这三年，姑娘过得可好？他上前一步，她却被逼连连退了三步。
不要过来。她想不出其它的问候。
牧健惊异地站住了，却听她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言语虽轻，却如五雷轰顶。
我是你的，妹妹，我叫兴平。她直视着他，看他的笑容凝固，最后变成死灰。
这不是真的。他失态地大吼。
这本来就不是真的。她冷笑。
北凉太子牧健，自三年前被北魏帝接去做质子后，北凉帝想了不少办法救自己的爱子回国。而最为简单可行的方法，就是将北凉的长公主嫁与北魏太子。然，世间没有人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更何况，这场婚姻注定了是女方的悲剧。
老皇帝想到了风门。那儿有世间最好的狸猫。
005
兴平公主如约嫁去北魏，这也是先皇的意思。迎着猎猎的风声，她与他同乘一骑，在天地间飞奔。此时的他，已成了北凉的新帝。他勒紧缰绳，漂亮的准鼻碰上了她僵直的脖子。
你真的要嫁？他问。
除非你希望看见战争。她安静地回答。
他伸长了脖子，闻着她身上的青草香。他忍不住吻了她左边的脸颊，她惊怵地将他推下了马。
他抓住了马儿的前鞍，大声地问，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这是我要问你的话。她的心沉下去了，他一边答应把她送给别人，一边问着一个愚蠢的问题。无可救药。
她狠狠地拍马，迎着狂风向送亲的仪仗奔去。她的脸颊在刹那间由白变红，由红而青。她想，如果没有遇见过她，她可以安安静静，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公主，以及做北魏的嫔妃。再退一步，如果他不是这个国家的太子，她可以跟他走，哪怕是天涯，她也会跟着去。
她渐渐麻木，最后，她想，也许世间没有如果，就是为了不让人后悔，她也许不那么爱他，毕竟，他们只见过两次但是，她决定牺牲自己，为了他。
送亲的队伍路过了高昌，她紧紧地抓住了帘子，含住了泪。马蹄于车队后响起，她把头伸出了窗。快一点。她失去了所有的矜持，声音也变得嘶哑。
他还是追上了她的马车，她缩进车窗，他便孩子般撕扯马车的侧帘。她用力拉住，他却像是着了魔。
凤灰。凤灰。他失心疯般呼唤她的名字。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而且越流越多。嘀嘀嗒嗒地毁去了红妆。
风灰，你等我，终有一天我会接你回来的，终有一天，我们可以在一起的。他用力扳马头。
你已有皇后，你将置我于何地？哥哥，你不需这般幼稚。她勒紧了他的缰绳，泪水，簌簌地落于黄沙中。
你相信我。他坚持。
她掀去了凤冠霞帔，提着长裙，冲上了车夫的驾座。她夺过了马鞭，向马背狠狠抽打，马儿慌乱地逃散，车队渐渐走散，只剩下牧健凄凉的悲呼。
006
那个戴着半边象牙白面具的男子拦住她时，已到了北凉的国境。他向她伸出手，柔声说，凤儿，能陪师父说说话吗？
她想掉过马头，却被他按住了。她凄然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想看看我这半边脸是什么样子吗？他缓缓地脱下了那块长年佩戴的面具。峥嵘的白骨，渐渐显露，那白骨上，一抹唇印，那样森然。她突然觉得很冷很冷。
你娘应该说过，女子好颜，如同一杯盛世的毒药。可是如果没有品尝过，就根本无法知道其中的美好。这十八年来，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你娘给了我最美的时光，还给了我一个美可倾城的女儿。他平静地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表情。
以前，我是武林世家最骄傲的儿子，是你娘征服了我，让我懂得情爱可贵，可惜，我用了一生去算计她，陷害她，直到她死去。我没有资格做这个爹，你娘却依然爱着我。听好，只要这个人还爱着你，就算你在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关系？他叹了口气。
如果你是牧健，会实现自己的承诺吗？她问。
会，一定会的。他仰起头来，望着蓝天白云轻轻一笑，你和你娘都是江南最多情的女子，是爹害了你们，如果你不想嫁，大可回去牧健身边。相信，一场战争，他还是愿意为你付出的。
她释然一笑，翻身下马，走向他，用力地握了握他冰凉的手。
我的名字，是师父你告诉他的？她问。
你就不愿意叫我一声爹？他皱眉。
谢谢你，师父。她笑了，是你自己说不配做我的爹
007
她还是嫁去了北魏，她相信牧健会接她回国。北魏君主姓拓跋，单名一个焘字。这是她对他的唯一认知。
他从骨子里看不起她，一夜承欢之后，只封给了她一个左昭仪。如此草草。他只赏给她四个婢女，以及一座宫殿的偏殿。她住在弹丸之地，忍不住孤寂，心里渐渐积恨。
有一天，她拦住了他的辇车，傲慢地笑了，你觉得我美吗？
拓跋焘直视她，淡淡地说，美，又如何？虽说淡淡，他的剑眉还是轻轻挑了一下。他有些震怒，他从心底看不起北凉这样一个蛮荒之国。
你可以瞧不起北凉，却不能瞧不起我。她上前了三步，突然倾向他的怀里。他猝不及防地接住了，温香满怀。她这是在挑衅。
他摇了摇头，松开了手，她身体失重，本拟要卜倒于地的她，突然如一朵盛开的妖莲般绽放开来，她轻轻地飘了起来，细足轻点，落在不远处，似笑非笑。
既然你那么有诚意，那联今晚就屈就一下，摆驾仪宁宫，如何？他绝美的脸上露出高傲。
如果皇上封我为贵妃，就不会屈就了？她拂了拂袖，扭头离去。拓跋焘抬起手，闻到一丝萦魂绕梦的异香，像极了湖边的青草香。他咧开嘴笑了，终于棋逢对手。
当晚，他果然来到了凤灰所居的仪宁宫，她闭门不出。他叩窗，她不应。他疑惑，普通妃嫔谁敢拒君王于宫外的？
却听千娇百媚犹自传来，臣妾位卑哪敢惊动皇上圣驾，皇上还是请回。她的影子于通明的窗棂上浮起，曼妙如空谷幽兰。
世间还没有人对联如此胆大妄为。他详怒。
臣妾好歹也算是一国公主，一个左昭仪，已经足够让我想不开了。她窃窃笑。
好，联答应你，这就封你为云贵妃。他按捺不住，刚想再次举步叩窗，却见门缝里伸出一只纤巧的手腕来。只是轻轻一拉，他一个趔趄撞了进去。也许是风，知趣地熄掉了所有的宫灯。
008
她终于由左昭仪成了贵妃，却因此吃了皇后一记响亮的耳光。她深知宫廷里的小小恩怨，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争男人。她看到北凉老皇帝死前，他那些年轻的妃子是如何相互厮咬；而到了他死后，她们又如何情同姐妹，抱头痛哭。
连想也没想，她便认了错。她目光清冽地看着高高在上的他，紧紧地抓住了胸前的白陶，娘亲的体温，在瞬间支配了她。
皇后，你这是做什么？他作为她的丈夫，第一次站在了她面前。
这女子妖异如魅，可乱常纲，绝留她不得。赫连皇后夹着风声，冲到她面前。
她楚楚可怜地后退，躲进了拓跋焘修长的身影里。眼泪适时的流了下来，她啼哭着，碎碎地说，皇上让我回去，我兴平这点尊严还是有的。
赫连皇后的手再次举起，却被拓跋焘抓住了，他将她用力甩了出去。赫连皇后最后看她的那一眼，是刻毒的，那是身为女子的嫉妒与怨恨。
从此，拓跋焘心里就只有一个女子，她的名字叫兴平。赫连皇后仍是皇后，却愈加孤独。
牧健。她只有在枕边人沉沉睡去的时候，才敢想起，她含着那块白陶入睡，怕的是夜间会不小心叫出他的名字。
牧健，他说他会来接她回国。她一直等着。等到心头惨痛。等到日渐憔悴。
她陪拓跋焘出巡，从东边，巡自西境，她看见北凉的边境挂满了黑纱，她突然心痛难当，从马车上直直地掉了下来，摔进尘土里。拓跋焘把她抱上马车时，她死死地扼住了他的手，喘息着说，北凉，北凉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听说，是贵国的皇后驾崩了。他温柔地抱着她发冷的身子。
是吗？她睁大了眼睛，整个人的身体都软了下去。不知为什么，她松了一口气，精神的力量，只让她支持到这一步。
009
拓跋焘邀沮渠牧健北游狩猎。凤灰死缠着拓跋焘带她一起去。拓跋焘痛惜地抚开她的乱发，说，爱妃不要任性，你才刚刚好一点。
她晃着他的衣袖，说，好歹让我见见我的皇兄。
拓跋焘不吭声，把她按在床上，掖紧了被子，他铁着脸说，你一天不好起来，就一天也别想见到你的皇兄。
她挣扎着要起来，大声地说，我好了，我好了，我已经好了。
拓跋焘只有苦笑地摇头。他说，好好好，我算是服了你，我命人接他进宫，让他见你一面好不好？
她的目光却突然暗淡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她只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带她离开北魏。
拓跋焘俯身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耳垂，没留意她悄悄抹去的泪。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突然梦见了那片迷宫，弯弯绕绕地不知要通向何方。迷宫里有尖锐地笑声，震憾着她的耳膜，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梦见这样，只是清凉的初秋让她无形地产生一阵燥热。她开始胡乱作梦，有时候梦见娘亲，有时候梦见师父，有时候梦见死去的北凉皇后但无讼梦见谁，都离不开那片迷宫。
这个的梦，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牧健真正的来到北魏。
她终于清醒，换好秋妆准备见他，她在庭院里来回地走动，像一抹雪白的云，她没留意自己头上的发钗被自己甩开，也没留意乌黑的长发如流水般泻下来。她听到北凉皇帝进了宫门，北凉皇帝穿过了清珏殿，北凉皇帝见到了拓跋焘。但，他迟迟未来见她。
天快亮了，露水打湿了衣裳，她再也忍不住跑向了御书房。她听到牧健朝阳般的声音，原本火热的心，突然掉进了冰窖。
她听见牧健说，请陛下将贵国的武威公主下嫁于本王
010
她以为皇后死了，她便有了名正言顺当皇后的机会，只是她忘了，在北凉人的眼里，她永远是北凉帝牧健的皇妹。
她偷偷地跟着狩猎的队伍，忍受着盔甲里的汗臭。她看见牧健轻轻地拍拓跋焘的肩膀，样子何其亲昵。她没有力气，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能够取到武威公主为后，是我牧健几世修来的。牧健朗朗地笑，却是那样刺目。
她骑着马，冲到了牧健的跟前，她张开嘴，什么都还没说出来，便直直地坠了下去，她看见牧健本来想拦腰抱住她的，但是似乎转念，微妙地缩了缩手，眼睁睁看她的衣带飘过。
爱妃小心。拓跋焘扑向了她，同她一起跌落的草地里。她眨了眨眼，无声地看了看把拳头捏得咯咯响的北凉皇帝。
爱妃，你有没有受伤。拓拔焘轻轻地拍净她身上的尘土。
托皇上洪福。她的眼睛冒火，直直地盯住了牧健的一阵青一阵白的脸。他居然连问候的勇气也没有。咬了咬唇，咸咸的，是血。
当夜，她的精神突然变得好起来，容光焕发地对镜束发，蜕去了素净的长裙。现在的她，如一株妖莲般华丽而魅惑。
她在仪宁宫里摆了一桌，请来了牧健。她冷冷地看他举杯，说，恭喜皇兄。
他像不认识她，怔怔地看着，突然脸红，如少年时的憨痴模样，悄声说，妹妹只是请我，为何把皇后也请来了？
因为皇上今晚没有空罢。她烟波飘渺地斜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他急了。
她吃吃地笑，对赫连皇后说，姐姐，有人怪我们没有把武威公主带来呢？
牧健看她挑起的眉，心凉如水。
那一夜，他们喝得很醉，为自己醉，直到天亮。凤灰像往常一样，梳洗完毕，淡淡地看了看并肩躺在鸾枕上的两人，嘴角的微笑，如滟潋般散开。她的恨，已隐匿不见。
011
云贵妃与赫连皇后都有了身孕。只不过，云贵妃被留在了拓跋焘的寝宫，而赫连皇后却被打入了冷宫。
许多天之后，宫廷里突然传来了皇后驾崩的噩耗，但是丧事寥寥，并不像皇后死后该有的风光。云贵妃知趣地远离了拓跋焘，作为一个宠妃，她并没有专横跋扈。
她知道了，爱与恨，只是一线的距离。
我想攻打北凉。拓跋焘说。
哦？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同意？他托起她的下巴。
只要是皇上的意思，我哪敢不同意？她玩着丝带，无心地笑了。她突然插了句话，北凉高昌，有无数的宝藏，这是臣妾亲眼所见。
当真？
臣妾从来不曾骗过皇上。她眯起了眼睛。只不过，战争，需要准备。
作为战争的掩饰，拓跋焘“大度”地将武威公主远嫁于北凉。牧健只是唯唯，心虚地封了武威公主为皇后。
但是战争，依旧打响了。北魏的目标，只是高昌。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样一个繁星之夜，他迷途于高昌迷宫，白衣的少女以鲜血点燃了他生存的希望。那时的他，为的是逃避作为质子的耻辱，此时的他，为的是一个国家的尊严。
你来的地方，叫高昌迷宫，人们都说这里边有宝藏，但只有我知道，那里边什么都没有。他突然想起了她的话，眼睛不觉亮了。
把北魏的军队引进高昌迷宫，自然不战而胜。他抚掌笑了。
012
然而，北凉军再也没能从那座迷城里走出。没有人知道里边发生过什么。只是这高昌迷宫附近不知为什么多了那许多天堂鸟，切切地叫着，不曾停歇。
013
红颜，如同世间最美好的毒药。这句话，有人告诉过他的，这个人把女儿托付于他的时候，曾暗示过他，但是，他没有听。
牧健没有忘记那个叫凤灰的脱俗女子，只是忘了自己的诺言。他记性不好，他记不住上一次他是如何脱离迷宫的。他亦忘记这一次，那个灵秀的女子已不在自己身边。
他觉得周围越来越暗，最后，他听到了天堂鸟的叫声，一声复一声，就像凤灰的歌声。
他叫着她的名字，凤灰，凤灰，凤灰
他听见她轻轻地说，有我在，别怕，我一直都在。他宁愿相信那是真实的，因为他摸到了一块温暖的白陶，那是凤灰经常带在身边的，他想不出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答案只有一个。她还记得他，她还爱着他。
现在的云贵妃，已是北魏的皇后，她按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淡淡地笑着。她记得那天，他们都醉了，她在起身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长裙。许多年前，她有一条长裙被少年扯烂了，现在，那块雪白而轻盈的布就在梦里人的胸前，它像一块浮云，夹着记忆的酸楚流了出来。
他切切地叫着，凤灰，凤灰，凤灰最后一句，他说，对不起。
他从没说过，我爱你。但是她知道的，所以，她有了他的孩子。只是她觉得有些对不住这北魏的挚爱生灵。她始终没有勇气告诉拓跋焘，赫连皇后腹中的，才是他拓跋家的亲生骨肉。
（本故事纯属虚构，与历史真实人物事迹无关。）
001
女子好颜，如同一杯盛世的毒药。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她离开娘亲的时候，只有六岁，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突然伸出了手，冰凉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白得透明的肌肤。她说，凤儿，你将来必定倾倒江山，没有谁可以阻止得了。
她被师父抚养长大，这十几年来，她学习了很多东西，渐渐的，她的天真与纯静，在乱世的烟熏火燎下，成灰。她的名字，叫凤灰，浴火而成灰。
她生长的地方，叫风门。这里生产世间最特殊的东西，那是一种狸猫，专用来换太子的狸猫。她坐在琴房，看师姐们一个个掩面啼哭而去，仿佛奔赴火海，不再归魂。
她常常仰望着师父那半张英俊的脸，用清冷的目光。师父话不多，仅仅是告诉她，她们的生，就是为了死，没有爱，也没有恨。因为这乱世。
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盼这乱世结束在尘埃里。自母亲过世后，她就不想别的，只是好好习字，好好弹琴。七弦琴，像是系住了她的三魂七魄。偶尔她也会发问，师父的这半边脸是怎么回事？
师父只是留下一个冰冷的笑。他从未回答过她任何问题，她比任何弟子沉默，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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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有事情没告诉过师父。因为师父知道了之后一定会不同意。她曾经爱过，又或者一直都爱着。那是一位笑容温暖的少年，乌亮的眼眸，浓密的睫毛。她喜欢他，只是因为他与她是多么地不同。她对他笑，自六岁起，她第一次笑了。她说，你来的地方，叫高昌迷宫，人们都说这里边有宝藏，但只有我知道，那里边什么都没有。
她划开手腕，把鲜血滴进他的嘴里。她听他的呼吸，从微弱转为有力。她让他枕在双膝上，陪他一同等待大漠里的天亮。
他醒来，只是对梦境般的容颜发呆。她知道，女子的美好容颜，是世间最好的武器，它有时候，可以俘获任何人。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第一次向除母亲以后的女子下跪。而且还如此真诚。
她自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一笑，站起身来，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指，细长而有力，掌中有干燥的茧。她相信他平时使的是剑。
他在微弱的火光下，随着她轻盈的身影左绕右拐。他听她细细的声音，有如天籁。
你是怎么进到这迷宫来的？她回眸。
他却四肢麻木，全身动弹不得，仿佛触到了见血封喉的毒液。
不说便算了，我送你到此了，你自己向前走，看见石柱之后向左走五十米，就到门口了。她松开了他的手。
他觉得掌中一空，竟情不自禁地在空中捞了一下，却只捞到了她素色的裙幅。他与她都听到“嘶”的一声，鲁莽的他居然把她的长裙扯下了一大块。
两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掩住了变深的颜色。他说，对不起。不，谢谢。
她看出来了，便笑着说，不用，带你出来，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分明是听到了天堂鸟的一声婉转的清啼。他说，我叫牧健，沮渠牧健。
凤灰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因为许许多多的一见钟情都像她心中预见的一样，有缘无份。她仅仅是师父养大的一只狸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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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满十七岁的时候，师父把她带进了皇宫。她看见垂老的北凉皇帝向她伸出了手，叫她，兴平。她警惕地退了一步，想藏进师父的阴影里，却被他用力推了出来，一直推进老皇帝的怀里。
师父，师父，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回去。她忽然跪下，抓紧了师父的长袖。
师父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右手刷地拔出了长剑，向长袖斩去，她来不及缩手，看见白色的长袖飘落在清冷地大殿上。割袍，意为断义，师父扔掉了自己最后一个弟子，风门，名存实亡。
她看见师父牵着最爱的红色小马，驮着两箱黄金，头也不回地离去。她其实早就该知道，自己本来就不可期待什么温情。自娘亲死后，师父花了五十两银子从一个恶棍手里买下了她，现在十一年过去，她竟变成了万两黄金。她毫无心机地笑了，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
从此，她顺从地做了北凉国的公主，兴平。她是一只价值连城的狸猫，成了公主的替代品。
她的琴艺渐渐生疏，常常，只是踩着满地的风铃草，望着北地的蓝天白云发呆。她从老眼昏花的北凉皇帝眼中不难看出那些过于隐晦的精光。这个糟老头子，并不是老来寂寞，非要认一个女儿来养老怡情。但她懒得猜测。她最害怕的事情已然发生，天下已没有可怕的事。
她在侍卫的陪同下，在大街上散步，数以千计的精兵为她开道，她安静地看着被惊动的人群，突然，她就看见了那张永远戴着半边面具的俊颜。她故意策马至他面前，冲散了他周边扰攘的人群。
公主何必如此扰民呢？他正视着她。
她笑了笑，说，我当是谁，原来是段先生。她已学会了这种让人无法遗忘的笑法，她的心在这种厚颜的笑法中，变得越来越窄，不可容物。
曾经是她师父的人，仅仅是递过了一小块雪白的坠子。他说，这是你娘留给你的。
她接过坠子，看他修长清瘦的身影缓缓地溶入人群。她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责怪我？
我无权责怪任何人，更何况是当今的兴平公主。他没有回头。
她举起了坠子，粗糙而冰凉的触感伤害了她。她听他一边远去，一边用冷然的声音告诉她，这里我用你娘亲的骸骨炼制的白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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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用无数的谎言掩盖自己，只是娘亲华美的容颜却在记忆里越印越深。转眼，她就十八岁，父皇笑呵呵地告诉她，皇儿十八岁了，应该出嫁了。
她脑海里电石火光地一闪，清晰地逞递上他的脸。她一个人偷偷地去了高昌迷宫，站在满天繁星下，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她以为此生可以忘记他，但真的只是她以为的。
她没有出嫁，因为父皇驾崩了。她跟着三宫六院的妃嫔一齐发了疯的哭泣。她像她们一样，只有眼泪，没有感情。
北凉的太子被人从北魏国迎回，老皇帝的丧事只是草草，大家渐渐都把目光都集中在了年轻的太子身上，大臣们前前后后地乱跑，为了准备太子的登基仪式。妃嫔们在无数个亘古的字眼中听到了“陪葬”二字，她们想哭，却只有感情，没有了泪。
凤灰顶着兴平公主的表皮，若无其事地穿梭于空寂的回廊。她无意中看见了八角亭上放置的一架七弦琴，本来，琴艺生疏的她已不再想起师父教授的指法，但这一次，她却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挑，弹，指，拔，弄。她一件一件地拾起。
甫一回头，她看见了一丝明朗的笑意。同三年前一样，他依旧如阳光般灿烂。她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子，却不小心推翻了面前的古琴，铮然一声，坚细的琴弦划伤了她的手指。细腻的血珠冒了出来。
让我看看。他快步冲上来。
她本能地避开了他，她听见左右下跪的衣袂声，他们大声地念着，太子殿下。她踉跄了一下，终于扶着亭柱站稳，鲜血，却在斑驳的柱上，残留下丑陋的血迹。
你就是太子？她看着牧健有些僵化的笑容，直勾勾的。
正是，上次还没来得及感谢姑娘你的救命之恩，就被北魏太子派人带走了，一去便是三年，这三年，姑娘过得可好？他上前一步，她却被逼连连退了三步。
不要过来。她想不出其它的问候。
牧健惊异地站住了，却听她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言语虽轻，却如五雷轰顶。
我是你的，妹妹，我叫兴平。她直视着他，看他的笑容凝固，最后变成死灰。
这不是真的。他失态地大吼。
这本来就不是真的。她冷笑。
北凉太子牧健，自三年前被北魏帝接去做质子后，北凉帝想了不少办法救自己的爱子回国。而最为简单可行的方法，就是将北凉的长公主嫁与北魏太子。然，世间没有人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更何况，这场婚姻注定了是女方的悲剧。
老皇帝想到了风门。那儿有世间最好的狸猫。
005
兴平公主如约嫁去北魏，这也是先皇的意思。迎着猎猎的风声，她与他同乘一骑，在天地间飞奔。此时的他，已成了北凉的新帝。他勒紧缰绳，漂亮的准鼻碰上了她僵直的脖子。
你真的要嫁？他问。
除非你希望看见战争。她安静地回答。
他伸长了脖子，闻着她身上的青草香。他忍不住吻了她左边的脸颊，她惊怵地将他推下了马。
他抓住了马儿的前鞍，大声地问，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这是我要问你的话。她的心沉下去了，他一边答应把她送给别人，一边问着一个愚蠢的问题。无可救药。
她狠狠地拍马，迎着狂风向送亲的仪仗奔去。她的脸颊在刹那间由白变红，由红而青。她想，如果没有遇见过她，她可以安安静静，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公主，以及做北魏的嫔妃。再退一步，如果他不是这个国家的太子，她可以跟他走，哪怕是天涯，她也会跟着去。
她渐渐麻木，最后，她想，也许世间没有如果，就是为了不让人后悔，她也许不那么爱他，毕竟，他们只见过两次但是，她决定牺牲自己，为了他。
送亲的队伍路过了高昌，她紧紧地抓住了帘子，含住了泪。马蹄于车队后响起，她把头伸出了窗。快一点。她失去了所有的矜持，声音也变得嘶哑。
他还是追上了她的马车，她缩进车窗，他便孩子般撕扯马车的侧帘。她用力拉住，他却像是着了魔。
凤灰。凤灰。他失心疯般呼唤她的名字。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而且越流越多。嘀嘀嗒嗒地毁去了红妆。
风灰，你等我，终有一天我会接你回来的，终有一天，我们可以在一起的。他用力扳马头。
你已有皇后，你将置我于何地？哥哥，你不需这般幼稚。她勒紧了他的缰绳，泪水，簌簌地落于黄沙中。
你相信我。他坚持。
她掀去了凤冠霞帔，提着长裙，冲上了车夫的驾座。她夺过了马鞭，向马背狠狠抽打，马儿慌乱地逃散，车队渐渐走散，只剩下牧健凄凉的悲呼。
006
那个戴着半边象牙白面具的男子拦住她时，已到了北凉的国境。他向她伸出手，柔声说，凤儿，能陪师父说说话吗？
她想掉过马头，却被他按住了。她凄然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想看看我这半边脸是什么样子吗？他缓缓地脱下了那块长年佩戴的面具。峥嵘的白骨，渐渐显露，那白骨上，一抹唇印，那样森然。她突然觉得很冷很冷。
你娘应该说过，女子好颜，如同一杯盛世的毒药。可是如果没有品尝过，就根本无法知道其中的美好。这十八年来，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你娘给了我最美的时光，还给了我一个美可倾城的女儿。他平静地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表情。
以前，我是武林世家最骄傲的儿子，是你娘征服了我，让我懂得情爱可贵，可惜，我用了一生去算计她，陷害她，直到她死去。我没有资格做这个爹，你娘却依然爱着我。听好，只要这个人还爱着你，就算你在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关系？他叹了口气。
如果你是牧健，会实现自己的承诺吗？她问。
会，一定会的。他仰起头来，望着蓝天白云轻轻一笑，你和你娘都是江南最多情的女子，是爹害了你们，如果你不想嫁，大可回去牧健身边。相信，一场战争，他还是愿意为你付出的。
她释然一笑，翻身下马，走向他，用力地握了握他冰凉的手。
我的名字，是师父你告诉他的？她问。
你就不愿意叫我一声爹？他皱眉。
谢谢你，师父。她笑了，是你自己说不配做我的爹
007
她还是嫁去了北魏，她相信牧健会接她回国。北魏君主姓拓跋，单名一个焘字。这是她对他的唯一认知。
他从骨子里看不起她，一夜承欢之后，只封给了她一个左昭仪。如此草草。他只赏给她四个婢女，以及一座宫殿的偏殿。她住在弹丸之地，忍不住孤寂，心里渐渐积恨。
有一天，她拦住了他的辇车，傲慢地笑了，你觉得我美吗？
拓跋焘直视她，淡淡地说，美，又如何？虽说淡淡，他的剑眉还是轻轻挑了一下。他有些震怒，他从心底看不起北凉这样一个蛮荒之国。
你可以瞧不起北凉，却不能瞧不起我。她上前了三步，突然倾向他的怀里。他猝不及防地接住了，温香满怀。她这是在挑衅。
他摇了摇头，松开了手，她身体失重，本拟要卜倒于地的她，突然如一朵盛开的妖莲般绽放开来，她轻轻地飘了起来，细足轻点，落在不远处，似笑非笑。
既然你那么有诚意，那联今晚就屈就一下，摆驾仪宁宫，如何？他绝美的脸上露出高傲。
如果皇上封我为贵妃，就不会屈就了？她拂了拂袖，扭头离去。拓跋焘抬起手，闻到一丝萦魂绕梦的异香，像极了湖边的青草香。他咧开嘴笑了，终于棋逢对手。
当晚，他果然来到了凤灰所居的仪宁宫，她闭门不出。他叩窗，她不应。他疑惑，普通妃嫔谁敢拒君王于宫外的？
却听千娇百媚犹自传来，臣妾位卑哪敢惊动皇上圣驾，皇上还是请回。她的影子于通明的窗棂上浮起，曼妙如空谷幽兰。
世间还没有人对联如此胆大妄为。他详怒。
臣妾好歹也算是一国公主，一个左昭仪，已经足够让我想不开了。她窃窃笑。
好，联答应你，这就封你为云贵妃。他按捺不住，刚想再次举步叩窗，却见门缝里伸出一只纤巧的手腕来。只是轻轻一拉，他一个趔趄撞了进去。也许是风，知趣地熄掉了所有的宫灯。
008
她终于由左昭仪成了贵妃，却因此吃了皇后一记响亮的耳光。她深知宫廷里的小小恩怨，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争男人。她看到北凉老皇帝死前，他那些年轻的妃子是如何相互厮咬；而到了他死后，她们又如何情同姐妹，抱头痛哭。
连想也没想，她便认了错。她目光清冽地看着高高在上的他，紧紧地抓住了胸前的白陶，娘亲的体温，在瞬间支配了她。
皇后，你这是做什么？他作为她的丈夫，第一次站在了她面前。
这女子妖异如魅，可乱常纲，绝留她不得。赫连皇后夹着风声，冲到她面前。
她楚楚可怜地后退，躲进了拓跋焘修长的身影里。眼泪适时的流了下来，她啼哭着，碎碎地说，皇上让我回去，我兴平这点尊严还是有的。
赫连皇后的手再次举起，却被拓跋焘抓住了，他将她用力甩了出去。赫连皇后最后看她的那一眼，是刻毒的，那是身为女子的嫉妒与怨恨。
从此，拓跋焘心里就只有一个女子，她的名字叫兴平。赫连皇后仍是皇后，却愈加孤独。
牧健。她只有在枕边人沉沉睡去的时候，才敢想起，她含着那块白陶入睡，怕的是夜间会不小心叫出他的名字。
牧健，他说他会来接她回国。她一直等着。等到心头惨痛。等到日渐憔悴。
她陪拓跋焘出巡，从东边，巡自西境，她看见北凉的边境挂满了黑纱，她突然心痛难当，从马车上直直地掉了下来，摔进尘土里。拓跋焘把她抱上马车时，她死死地扼住了他的手，喘息着说，北凉，北凉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听说，是贵国的皇后驾崩了。他温柔地抱着她发冷的身子。
是吗？她睁大了眼睛，整个人的身体都软了下去。不知为什么，她松了一口气，精神的力量，只让她支持到这一步。
009
拓跋焘邀沮渠牧健北游狩猎。凤灰死缠着拓跋焘带她一起去。拓跋焘痛惜地抚开她的乱发，说，爱妃不要任性，你才刚刚好一点。
她晃着他的衣袖，说，好歹让我见见我的皇兄。
拓跋焘不吭声，把她按在床上，掖紧了被子，他铁着脸说，你一天不好起来，就一天也别想见到你的皇兄。
她挣扎着要起来，大声地说，我好了，我好了，我已经好了。
拓跋焘只有苦笑地摇头。他说，好好好，我算是服了你，我命人接他进宫，让他见你一面好不好？
她的目光却突然暗淡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她只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带她离开北魏。
拓跋焘俯身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耳垂，没留意她悄悄抹去的泪。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突然梦见了那片迷宫，弯弯绕绕地不知要通向何方。迷宫里有尖锐地笑声，震憾着她的耳膜，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梦见这样，只是清凉的初秋让她无形地产生一阵燥热。她开始胡乱作梦，有时候梦见娘亲，有时候梦见师父，有时候梦见死去的北凉皇后但无讼梦见谁，都离不开那片迷宫。
这个的梦，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牧健真正的来到北魏。
她终于清醒，换好秋妆准备见他，她在庭院里来回地走动，像一抹雪白的云，她没留意自己头上的发钗被自己甩开，也没留意乌黑的长发如流水般泻下来。她听到北凉皇帝进了宫门，北凉皇帝穿过了清珏殿，北凉皇帝见到了拓跋焘。但，他迟迟未来见她。
天快亮了，露水打湿了衣裳，她再也忍不住跑向了御书房。她听到牧健朝阳般的声音，原本火热的心，突然掉进了冰窖。
她听见牧健说，请陛下将贵国的武威公主下嫁于本王
010
她以为皇后死了，她便有了名正言顺当皇后的机会，只是她忘了，在北凉人的眼里，她永远是北凉帝牧健的皇妹。
她偷偷地跟着狩猎的队伍，忍受着盔甲里的汗臭。她看见牧健轻轻地拍拓跋焘的肩膀，样子何其亲昵。她没有力气，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能够取到武威公主为后，是我牧健几世修来的。牧健朗朗地笑，却是那样刺目。
她骑着马，冲到了牧健的跟前，她张开嘴，什么都还没说出来，便直直地坠了下去，她看见牧健本来想拦腰抱住她的，但是似乎转念，微妙地缩了缩手，眼睁睁看她的衣带飘过。
爱妃小心。拓跋焘扑向了她，同她一起跌落的草地里。她眨了眨眼，无声地看了看把拳头捏得咯咯响的北凉皇帝。
爱妃，你有没有受伤。拓拔焘轻轻地拍净她身上的尘土。
托皇上洪福。她的眼睛冒火，直直地盯住了牧健的一阵青一阵白的脸。他居然连问候的勇气也没有。咬了咬唇，咸咸的，是血。
当夜，她的精神突然变得好起来，容光焕发地对镜束发，蜕去了素净的长裙。现在的她，如一株妖莲般华丽而魅惑。
她在仪宁宫里摆了一桌，请来了牧健。她冷冷地看他举杯，说，恭喜皇兄。
他像不认识她，怔怔地看着，突然脸红，如少年时的憨痴模样，悄声说，妹妹只是请我，为何把皇后也请来了？
因为皇上今晚没有空罢。她烟波飘渺地斜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他急了。
她吃吃地笑，对赫连皇后说，姐姐，有人怪我们没有把武威公主带来呢？
牧健看她挑起的眉，心凉如水。
那一夜，他们喝得很醉，为自己醉，直到天亮。凤灰像往常一样，梳洗完毕，淡淡地看了看并肩躺在鸾枕上的两人，嘴角的微笑，如滟潋般散开。她的恨，已隐匿不见。
011
云贵妃与赫连皇后都有了身孕。只不过，云贵妃被留在了拓跋焘的寝宫，而赫连皇后却被打入了冷宫。
许多天之后，宫廷里突然传来了皇后驾崩的噩耗，但是丧事寥寥，并不像皇后死后该有的风光。云贵妃知趣地远离了拓跋焘，作为一个宠妃，她并没有专横跋扈。
她知道了，爱与恨，只是一线的距离。
我想攻打北凉。拓跋焘说。
哦？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同意？他托起她的下巴。
只要是皇上的意思，我哪敢不同意？她玩着丝带，无心地笑了。她突然插了句话，北凉高昌，有无数的宝藏，这是臣妾亲眼所见。
当真？
臣妾从来不曾骗过皇上。她眯起了眼睛。只不过，战争，需要准备。
作为战争的掩饰，拓跋焘“大度”地将武威公主远嫁于北凉。牧健只是唯唯，心虚地封了武威公主为皇后。
但是战争，依旧打响了。北魏的目标，只是高昌。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样一个繁星之夜，他迷途于高昌迷宫，白衣的少女以鲜血点燃了他生存的希望。那时的他，为的是逃避作为质子的耻辱，此时的他，为的是一个国家的尊严。
你来的地方，叫高昌迷宫，人们都说这里边有宝藏，但只有我知道，那里边什么都没有。他突然想起了她的话，眼睛不觉亮了。
把北魏的军队引进高昌迷宫，自然不战而胜。他抚掌笑了。
012
然而，北凉军再也没能从那座迷城里走出。没有人知道里边发生过什么。只是这高昌迷宫附近不知为什么多了那许多天堂鸟，切切地叫着，不曾停歇。
013
红颜，如同世间最美好的毒药。这句话，有人告诉过他的，这个人把女儿托付于他的时候，曾暗示过他，但是，他没有听。
牧健没有忘记那个叫凤灰的脱俗女子，只是忘了自己的诺言。他记性不好，他记不住上一次他是如何脱离迷宫的。他亦忘记这一次，那个灵秀的女子已不在自己身边。
他觉得周围越来越暗，最后，他听到了天堂鸟的叫声，一声复一声，就像凤灰的歌声。
他叫着她的名字，凤灰，凤灰，凤灰
他听见她轻轻地说，有我在，别怕，我一直都在。他宁愿相信那是真实的，因为他摸到了一块温暖的白陶，那是凤灰经常带在身边的，他想不出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答案只有一个。她还记得他，她还爱着他。
现在的云贵妃，已是北魏的皇后，她按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淡淡地笑着。她记得那天，他们都醉了，她在起身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长裙。许多年前，她有一条长裙被少年扯烂了，现在，那块雪白而轻盈的布就在梦里人的胸前，它像一块浮云，夹着记忆的酸楚流了出来。
他切切地叫着，凤灰，凤灰，凤灰最后一句，他说，对不起。
他从没说过，我爱你。但是她知道的，所以，她有了他的孩子。只是她觉得有些对不住这北魏的挚爱生灵。她始终没有勇气告诉拓跋焘，赫连皇后腹中的，才是他拓跋家的亲生骨肉。
（本故事纯属虚构，与历史真实人物事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