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因为这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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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窗外的鸟声刚起，就听见奶奶在敲我家的门，我开了灯，跻着拖鞋出去开门。我知道妈是不会起来开门的，而爸爸昨晚没有回来。顺便看了看窗外，依然下着没个停的春雨。
打开门，一股湿气涌进来，门边站在我那八十多岁的奶奶，脸上带着谦卑的笑，手里那着一个袋子和一碗腌莴苣。她身后是一波一波的绿色，铺天盖地。正是仲春的雨季，所有不该发芽的都开出了花。我突然懊丧极了，喊了一声奶奶，默默让她进来。
我知道我妈醒了，肯定已经又准备好了一大通冷嘲热讽的说辞，但是奶奶不先进她的房门和她答腔，她是绝不会先起床来和奶奶招呼的。我拿出烟来敬了一支给奶奶，替她点着了，她支吾了一声，大概是“客气，你自己抽”这类的话。我自己点了一支，蓬头散发地就站在那抽烟，还是没有想出该拿什么话来对付这个老太婆。
奇怪的是奶奶什么多话也没有说，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我家厨房里，慢慢地对我说：“袋子里是一点我去年晒的红薯干，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红薯干煮粥；腌莴苣有点咸，烧的时候多放点糖。”奶奶大概不知道我爸昨晚又没有回来，白跑了。我暗暗想。我朝她点了点头，装作看门外的风景，门外有个屁的好风景，倒是奶奶那两间半里路远的破屋子正好对着我家大门口。
奶奶也不说话，和我一起看着大门外边，我赶快把目光从她那两间破房子那儿移开。移到我新扦插的那几盆菊花上去，奶奶发现我在看那几盆花，微笑着对我说：“我前些时候移植的几棵端午花今早上开花了，开得还蛮盛。”我又点了点头，又没说话。脑子里象这山间的晨雾一样乱。
就这么东西南北地看了一会，抽第二支烟的时候，我对奶奶说：“爸昨晚没回来。”奶奶对我笑了一下，很勉强，轻轻地哦了一声。我暗暗呼了一后气。
奶奶终于没有走进妈的房间里去。那房间里也没有一点儿动静。抽完烟，又站了一会，奶奶终于走了，走到篱笆外，回头笑着对我说：“你回来后怎么一直在家里不出来？出来走走，有空到我家来玩。”我笑着点点头，笑得很明显，深怕她人老了眼花离得远了看不见我脸上堆着的笑。我又看了看雨里她的破房子，以及离她的房子十步远的地方那幢高高的楼房——我叔叔家的房子。
去年夏天二姑姑死的时候，在二姑姑家后面的栗子林里，也是下着小雨，我和大姑姑小姑姑站在那聊天。大姑姑愁着眉对小姑姑说：“一下雨，妈的房子就漏得不成样子，我们兄妹也不少，谁先出个头凑点钱帮妈把房子修一下，砖瓦倒有现成的，可以把我家老房子拆出来的那些运过去。”小姑姑叹了口气，说：“你我是女儿，有两个哥哥在上面，出不了这个头；大哥二哥两家一直不和，大哥若出头，二哥恐怕不听他的，两家说不定关系反而更僵；现二姐姐又死了，这一家还不知道怎么说，唉！难啊。”
一想到奶奶的破房子，我家和叔叔家整天斗眼鸡一样的狗屁关系，我火冒上来，说：“有什么好烦的！你们不好说，你们把人都凑齐了，我来说好了。谁不肯出钱出力，我来骂！管他是谁。钱也算我一份，六家平摊。或者干脆不要砌房子了，买好点的彩钢瓦搭建两间，用个三五年不成问题。”大姑姑笑了起来：“侄女心最好，可谁要是能先把人都凑齐了，那他就是出了这个头了。”
我哑口无言。我一个晚辈，五家各在东西的长辈怎么会有朝一日乖乖听我的话凑齐到一处？他们必是睬都不睬我的。末了只好恨恨地说：“我家房子不够住，要不然我就把奶奶接来我家住了，叔叔家却是三口人住一幢楼，那么多房间空着，拨一间给奶奶住也不会就冲家了吧？奶奶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住多少年，死之前再抬到我家来好了，我爸是长子，应该的。”大家苦笑笑，也没有妥当的主意，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于是奶奶的破房子又奇迹般地经历了大半年的风雨，东倒西歪地耸立在她两个儿子的房子之间。
今年的春雨又开始了。前几天的一个早上，奶奶来到我家，我爸上班去了，奶奶就把房子漏得厉害的话对我妈说了，想叫我家先出个头帮她把房子修缮一下，因为实在住不得人了。我在自己房间里听到大意如此。妈在床上还没起来，只听见她锐声地说着话，又快又多，我听不清楚，但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诘难和快意。我躺在床上默默看了半天房顶。
妈终于起床了。我和她面对面坐着吃早饭，沉默了一会，我放下筷子，对妈妈说道：“雨再这样下下去，奶奶的房子说不定哪天会倒的，塌下来压死了她，你们做子女的脸上都没光，连我们孙子辈一起要被万人唾骂。爸爸是老大，我们家应该出个头把她的房子修一下了。”
我一向很少参与家事，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悠悠地说：“不是我反对帮她修房子，我叫你奶奶先去和你叔叔姑姑们商量，他们都同意了，我们家当然也同意，不需要来问我们家的。”
我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吃饭，边说：“你知道的，昨天叔叔婶婶一家还把奶奶骂了一通，他们家是不会先同意的。要我们四家先同意了，一齐去叫他参加，他才不好推辞。”
妈哼了一声：“那不是我们家的事了。再说了，你叔叔家不理你奶奶，也是有原因的，谁叫她当初一纸签定不要儿女赡养，老死不相往来的。我们家这样子对她还算好的了，再说，要反对，应该我们家先反对才是呢，他们几家经济都比我们家好。”
我大笑起来，饭却吃不下了“妈你记性可真好！那时候我多大？三岁？四岁吧？那时候我们家奶奶还年轻着呢，有那个退休工资二千块的国民党后爷喜欢她，怎么料到后爷就先她死了这些年呢，现在你们做儿女的还能看着她一个人饿死？”
这下子好了，妈的话匣子打开了，饭也不吃了，陈谷子烂芝麻全跑了出来“我们每家每年给她几百斤稻子，她饿不死的。再说了，唉！那时候你大概还不记事，不知道她那天晚上有多狠，你叔叔那时候刚结婚，两个儿子加两个媳妇，三个女儿都没嫁人，七个人齐刷刷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走，她都不理我们；村干部都来了，有人说了一句：‘你子孙都有了，以后还是要儿女给你养老送终的，几个儿女对你也不错了，就不要走了吧。’就这一句，你奶奶马上写下七张纸来，一人一张，申明从此以后和儿女一刀两断，哪怕她以后死了漂在大河里都不要儿女管。第二天她就真走了，走到山边上的时候，你三个姑姑跑去跪着哭着拉着她的衣服求不要她走，她都狠得下心不理她们。真厉害啊！后来还不是回来了？”
妈语气一转，把手一拍，嘲弄地笑了一下，愈发流流下水地说着：“你还帮她说好话。那时候她从城里回来了，每次带个东西回来给小孩子都是两家分，哪怕是苹果呢，你叔叔家几个，我们家就几个；你叔叔家一个儿子，那么分给我们家的是给你的还是你弟弟的？当然是给你弟弟的了——两个孙子，孙女在她眼里是外人。这前面，我为了生你弟弟躲在外边，你爸爸要照顾我，你整天一个人在家没人料理，吃了上顿没下顿，衣服脏了没人洗，还是隔壁丁家奶奶时不时照应着你，她连看都不看你一眼，还骂你整天哭哭啼啼讨人厌，你还帮她说好话。”
妈停下来喘了口气，表情就象是一甩手扔出去了一只臭鸡蛋，我乘机赶紧接过话头，：“我那时候都不记事，算啦，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的，奶奶现在还不是得看你们所有人的脸色过生活。她也老了，活不了多少年了，以前大家也都是苦日子，我知道你把我们拉扯大不容易，我就是看奶奶现在很可怜嘛，都八十多岁了，儿女都住好房子，她一个人住在漏雨的破房子里。咱们家要是离得远难得见她还有话说，现在靠在一起我们不理会她，教外人要骂我们的。”
妈沉下脸，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不愿意帮她修房子，就那句话，他们都肯修我们就出份子钱，要我们家先出头，办不到，你姑姑叔叔们若是不同意还要骂我们多烦事。”碗一放，妈看电视去了，没我再说话的机会。
我怏怏走进房间，把钱包翻出来，数了数，没几个钱，失业几个月了，回家坐吃山空。抽了两张整的揣进口袋里，我打着伞走出门。走到奶奶家房子后面，看见后门已经堵上了，危墙上撑了一根木头，怕墙倒？通往后门的那条小路上长满了草，瘦瘦的虞美人开着火红的花，野蔷薇开满白花，枝藤直爬到房顶上，那是死去的后爷栽的，他死了之后，进出的后门也就堵死了。后爷的书大概也让他们全烧了，那些章回小说，那些繁缛的古文书，不过一场烟梦散了。
记得后爷喝两盅之后，就对我讲他打仗的故事，战败后，他是怎样站在码头边，看着去****的船渐渐消失在海里，他不肯去，因为他要给他的父母养老送终；讲他在杭州的老家，他家里的良田千倾，他们那时候穿什么样子的衣服，讲他和他的的表姐表弟一起念的什么书；他的墙上曾经挂着几张很旧的照片，照片中年轻时候的后爷，是少见的英俊男子。其中有一张，是一个民国时期的女子的照片，那女子有着一头光亮的卷发，前面部分高高隆起，应该是在头发里面垫了棉花的，那么亮的头发，肯定擦了刨花油，要么是姐妹牌生发油？（这些油我是从张爱玲和关于旧上海的书上看来的名词。）身上穿着深色碎花的旗袍，照片已经很模糊，黑白的也不知道旗袍是什么颜色，只记得领口上滚着浅色的边，带繁复的盘花结缎子纽扣。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曾经暗暗地想：不知道是不是后爷的表姐，也说不定是他年轻时候的情人，是他青梅竹马的女伴？还是他戎马生涯中邂逅的富家女？看起来不大象烟花女子，因为那脸上端庄温柔与庄重，应该是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才具有吧。
后爷终于还是没能为他的父母养老送终，他作为国民党残余分子在新社会的监狱里一直服监到退休。到狱满了，他认识了我奶奶，于是和她一起来到了我的家乡，他们两人盖起了这座房子，土坯墙，黑瓦，种了树和花，开了一块菜园和一个小小的池塘。后来他们经常吵架，后爷就在屋后另开了一个门，除了吃饭和奶奶见面，他就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看书，有时候来借我的书看，我就把自己最头疼的古文书借给他，他倒是看得有味。他死的时候，我在外面流浪没有回来，等我到家时，他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
我在奶奶的房子后面站了很久，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事情，没有勇气走进奶奶家里把钱送给她。这点钱对她的房子什么用也没有，而且，我真的没有勇气，去看她房子里那些简陋至极的家具，地上到处摆着盆盆罐罐接漏下来的雨水的样子。这也是一种子孙满堂，长寿健康的结局。
一大清早，窗外的鸟声刚起，就听见奶奶在敲我家的门，我开了灯，跻着拖鞋出去开门。我知道妈是不会起来开门的，而爸爸昨晚没有回来。顺便看了看窗外，依然下着没个停的春雨。
打开门，一股湿气涌进来，门边站在我那八十多岁的奶奶，脸上带着谦卑的笑，手里那着一个袋子和一碗腌莴苣。她身后是一波一波的绿色，铺天盖地。正是仲春的雨季，所有不该发芽的都开出了花。我突然懊丧极了，喊了一声奶奶，默默让她进来。
我知道我妈醒了，肯定已经又准备好了一大通冷嘲热讽的说辞，但是奶奶不先进她的房门和她答腔，她是绝不会先起床来和奶奶招呼的。我拿出烟来敬了一支给奶奶，替她点着了，她支吾了一声，大概是“客气，你自己抽”这类的话。我自己点了一支，蓬头散发地就站在那抽烟，还是没有想出该拿什么话来对付这个老太婆。
奇怪的是奶奶什么多话也没有说，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我家厨房里，慢慢地对我说：“袋子里是一点我去年晒的红薯干，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红薯干煮粥；腌莴苣有点咸，烧的时候多放点糖。”奶奶大概不知道我爸昨晚又没有回来，白跑了。我暗暗想。我朝她点了点头，装作看门外的风景，门外有个屁的好风景，倒是奶奶那两间半里路远的破屋子正好对着我家大门口。
奶奶也不说话，和我一起看着大门外边，我赶快把目光从她那两间破房子那儿移开。移到我新扦插的那几盆菊花上去，奶奶发现我在看那几盆花，微笑着对我说：“我前些时候移植的几棵端午花今早上开花了，开得还蛮盛。”我又点了点头，又没说话。脑子里象这山间的晨雾一样乱。
就这么东西南北地看了一会，抽第二支烟的时候，我对奶奶说：“爸昨晚没回来。”奶奶对我笑了一下，很勉强，轻轻地哦了一声。我暗暗呼了一后气。
奶奶终于没有走进妈的房间里去。那房间里也没有一点儿动静。抽完烟，又站了一会，奶奶终于走了，走到篱笆外，回头笑着对我说：“你回来后怎么一直在家里不出来？出来走走，有空到我家来玩。”我笑着点点头，笑得很明显，深怕她人老了眼花离得远了看不见我脸上堆着的笑。我又看了看雨里她的破房子，以及离她的房子十步远的地方那幢高高的楼房——我叔叔家的房子。
去年夏天二姑姑死的时候，在二姑姑家后面的栗子林里，也是下着小雨，我和大姑姑小姑姑站在那聊天。大姑姑愁着眉对小姑姑说：“一下雨，妈的房子就漏得不成样子，我们兄妹也不少，谁先出个头凑点钱帮妈把房子修一下，砖瓦倒有现成的，可以把我家老房子拆出来的那些运过去。”小姑姑叹了口气，说：“你我是女儿，有两个哥哥在上面，出不了这个头；大哥二哥两家一直不和，大哥若出头，二哥恐怕不听他的，两家说不定关系反而更僵；现二姐姐又死了，这一家还不知道怎么说，唉！难啊。”
一想到奶奶的破房子，我家和叔叔家整天斗眼鸡一样的狗屁关系，我火冒上来，说：“有什么好烦的！你们不好说，你们把人都凑齐了，我来说好了。谁不肯出钱出力，我来骂！管他是谁。钱也算我一份，六家平摊。或者干脆不要砌房子了，买好点的彩钢瓦搭建两间，用个三五年不成问题。”大姑姑笑了起来：“侄女心最好，可谁要是能先把人都凑齐了，那他就是出了这个头了。”
我哑口无言。我一个晚辈，五家各在东西的长辈怎么会有朝一日乖乖听我的话凑齐到一处？他们必是睬都不睬我的。末了只好恨恨地说：“我家房子不够住，要不然我就把奶奶接来我家住了，叔叔家却是三口人住一幢楼，那么多房间空着，拨一间给奶奶住也不会就冲家了吧？奶奶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住多少年，死之前再抬到我家来好了，我爸是长子，应该的。”大家苦笑笑，也没有妥当的主意，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于是奶奶的破房子又奇迹般地经历了大半年的风雨，东倒西歪地耸立在她两个儿子的房子之间。
今年的春雨又开始了。前几天的一个早上，奶奶来到我家，我爸上班去了，奶奶就把房子漏得厉害的话对我妈说了，想叫我家先出个头帮她把房子修缮一下，因为实在住不得人了。我在自己房间里听到大意如此。妈在床上还没起来，只听见她锐声地说着话，又快又多，我听不清楚，但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诘难和快意。我躺在床上默默看了半天房顶。
妈终于起床了。我和她面对面坐着吃早饭，沉默了一会，我放下筷子，对妈妈说道：“雨再这样下下去，奶奶的房子说不定哪天会倒的，塌下来压死了她，你们做子女的脸上都没光，连我们孙子辈一起要被万人唾骂。爸爸是老大，我们家应该出个头把她的房子修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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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哼了一声：“那不是我们家的事了。再说了，你叔叔家不理你奶奶，也是有原因的，谁叫她当初一纸签定不要儿女赡养，老死不相往来的。我们家这样子对她还算好的了，再说，要反对，应该我们家先反对才是呢，他们几家经济都比我们家好。”
我大笑起来，饭却吃不下了“妈你记性可真好！那时候我多大？三岁？四岁吧？那时候我们家奶奶还年轻着呢，有那个退休工资二千块的国民党后爷喜欢她，怎么料到后爷就先她死了这些年呢，现在你们做儿女的还能看着她一个人饿死？”
这下子好了，妈的话匣子打开了，饭也不吃了，陈谷子烂芝麻全跑了出来“我们每家每年给她几百斤稻子，她饿不死的。再说了，唉！那时候你大概还不记事，不知道她那天晚上有多狠，你叔叔那时候刚结婚，两个儿子加两个媳妇，三个女儿都没嫁人，七个人齐刷刷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走，她都不理我们；村干部都来了，有人说了一句：‘你子孙都有了，以后还是要儿女给你养老送终的，几个儿女对你也不错了，就不要走了吧。’就这一句，你奶奶马上写下七张纸来，一人一张，申明从此以后和儿女一刀两断，哪怕她以后死了漂在大河里都不要儿女管。第二天她就真走了，走到山边上的时候，你三个姑姑跑去跪着哭着拉着她的衣服求不要她走，她都狠得下心不理她们。真厉害啊！后来还不是回来了？”
妈语气一转，把手一拍，嘲弄地笑了一下，愈发流流下水地说着：“你还帮她说好话。那时候她从城里回来了，每次带个东西回来给小孩子都是两家分，哪怕是苹果呢，你叔叔家几个，我们家就几个；你叔叔家一个儿子，那么分给我们家的是给你的还是你弟弟的？当然是给你弟弟的了——两个孙子，孙女在她眼里是外人。这前面，我为了生你弟弟躲在外边，你爸爸要照顾我，你整天一个人在家没人料理，吃了上顿没下顿，衣服脏了没人洗，还是隔壁丁家奶奶时不时照应着你，她连看都不看你一眼，还骂你整天哭哭啼啼讨人厌，你还帮她说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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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沉下脸，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不愿意帮她修房子，就那句话，他们都肯修我们就出份子钱，要我们家先出头，办不到，你姑姑叔叔们若是不同意还要骂我们多烦事。”碗一放，妈看电视去了，没我再说话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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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后爷喝两盅之后，就对我讲他打仗的故事，战败后，他是怎样站在码头边，看着去****的船渐渐消失在海里，他不肯去，因为他要给他的父母养老送终；讲他在杭州的老家，他家里的良田千倾，他们那时候穿什么样子的衣服，讲他和他的的表姐表弟一起念的什么书；他的墙上曾经挂着几张很旧的照片，照片中年轻时候的后爷，是少见的英俊男子。其中有一张，是一个民国时期的女子的照片，那女子有着一头光亮的卷发，前面部分高高隆起，应该是在头发里面垫了棉花的，那么亮的头发，肯定擦了刨花油，要么是姐妹牌生发油？（这些油我是从张爱玲和关于旧上海的书上看来的名词。）身上穿着深色碎花的旗袍，照片已经很模糊，黑白的也不知道旗袍是什么颜色，只记得领口上滚着浅色的边，带繁复的盘花结缎子纽扣。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曾经暗暗地想：不知道是不是后爷的表姐，也说不定是他年轻时候的情人，是他青梅竹马的女伴？还是他戎马生涯中邂逅的富家女？看起来不大象烟花女子，因为那脸上端庄温柔与庄重，应该是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才具有吧。
后爷终于还是没能为他的父母养老送终，他作为国民党残余分子在新社会的监狱里一直服监到退休。到狱满了，他认识了我奶奶，于是和她一起来到了我的家乡，他们两人盖起了这座房子，土坯墙，黑瓦，种了树和花，开了一块菜园和一个小小的池塘。后来他们经常吵架，后爷就在屋后另开了一个门，除了吃饭和奶奶见面，他就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看书，有时候来借我的书看，我就把自己最头疼的古文书借给他，他倒是看得有味。他死的时候，我在外面流浪没有回来，等我到家时，他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
我在奶奶的房子后面站了很久，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事情，没有勇气走进奶奶家里把钱送给她。这点钱对她的房子什么用也没有，而且，我真的没有勇气，去看她房子里那些简陋至极的家具，地上到处摆着盆盆罐罐接漏下来的雨水的样子。这也是一种子孙满堂，长寿健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