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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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是在二中令人晕眩的太阳下面，我常常会看到那些灰色的鸟群，我看着它们缓慢地飞去，然后消失。我眯着眼睛，就站在这里高大的雪松下面，太阳变得有些破碎，好象走飞了的羽毛。但是鸟群还是离开了，就像太阳一样，如果鸟群回去了，那么，就会落下去。我想到冉冉对我说的话。她在昏黄的走廊里叫住我，并且对我说，穆消，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她这么说，然后发出非常明朗的笑声。我看着她，感到有些晕眩。那是高二时候的冉冉，她喜欢在做数学的白色稿子上写大段大段的字，有的莫名其妙，有些非常好看，并且时常让我感动。我看着那些她写下的诗句，是端正的黑色字体，在大片数学演算的公式中显得异常清晰。这个时候她抬起头来看我，对我微笑。她说，穆消，我很喜欢这些。
冉冉的声音是清澈的，她总是这样说话，并且告诉我她的一些事情。她喜欢在上课的时候给我看她写下的话，经过很多人的传递最后到达我的手里。我避开老师的眼睛然后看着这些她的字，并且微笑。
那时候的冉冉很喜欢摘抄一些诗句，总是在不经意间拿出来给我看。她不太喜欢在很多人面前说话，却都是微笑着告诉我她的事情，以及那些蓝天下面的鸽子。冉冉在六月的树叶下面看着我，然后就这样笑了。她说穆消，天空是那么蓝，然后就会有一群鸽子飞过。我顺着她的手去看天空，是一尘不染的蓝，就好象冉冉的眼睛，在明亮的太阳下面散发出柔和的光泽。于是冉冉轻轻地给我念她摘抄的诗句。她说——沿着鸽子的哨音/我寻找着你/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小路上/一课迷途的蒲公英/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十七岁的冉冉对着我微笑。她说，穆消，多好的诗啊，你知道是什么名字吗？我看着她的眼睛并且对她说，我知道的。是北岛的迷途。就好象一只迷了路的鸽子，在努力地寻找亲人的翅膀。我这么说，于是冉冉看着我，在虎山公园一大片望不到边的树叶下面她看着我笑。这个时候她对我说，穆消，我觉得你很适合当一个诗人。
我对着她哈哈大笑。我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懂诗，甚至也看不懂诗。阳光下面冉冉的脸是沉静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然后她对我说，那些鸽子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在那一段属于年少青涩的岁月里，冉冉常常背着她那有些破旧的背包，上面印着整片深蓝色的天空，然后有大群的鸽子在飞。我对冉冉说，我很喜欢这幅图画，虽然我不清楚它的作者是谁。冉冉告诉我说，这是很久以前她的父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说，虽然很旧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的。高一的暑假我第一次认识了冉冉，她穿浅灰色的上衣，背着同样的背包。我在洛阳一条尘土飞扬的古道上看到了她，以及她有些迷茫的眼睛。她问我说，你知道车站怎么走吗。然后我告诉了她，并且看着她在路的拐角处转过头来对我微笑，她说，再见。于是在北方亮得刺眼的天空下面我朝她挥手，看着她飞快地消失在我的视线。
我在不经意间会重新看到那个画面，就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洛阳非常古老的街道，人来人往，并且尘土飞扬。在我的记忆中，我非常喜欢洛阳的天空，虽然太阳有些耀眼。于是我这么跟冉冉说了，我看着她对我露出笑颜，然后她说，穆消，我也很喜欢。她告诉我那个时候她真的有些害怕。冉冉咯咯地笑，我们坐在操场上，她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害怕迷路，却总是迷路。她说穆消，但是那天我看到了站在路边的你就觉得你不会骗我，所以就去问你了。这样说，于是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冉冉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后不说话。
冉冉告诉我说，很久以前，她和奶奶在遥远的乡下生活。那里有最美丽的天空，以及无数飞翔的鸟儿。她靠着我的肩膀，就在二中的那棵雪松下面，太阳快要落下。我握着她的手，感受着些微的冰凉。冉冉说穆消你知道吗，我总是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六岁，或者七岁，是那么的无知和快乐。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可是时间总是过得那么的快。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丢失在遥远的地平线。她抬起头看我，她说，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回去的了。
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幅油画，上面只有一朵即将凋谢的花，火红的颜色，就像鲜血渗入了土地，而背景是模糊的灰色。我忘记了这幅画的作者是谁，但始终记得画里的内容，即使是许多年以后的现在。我想起当时我看着那样一幅画，感到太阳就快要下落。
冉冉喜欢摄影，她过去学过一年的油画，最后改学了摄影。我问她为什么。但是她说，没有任何原因，只是突然就喜欢了，就像突然就放弃了画笔了一样。冉冉看着我然后狡洁地笑，她说，或者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她给我看了很多她拍摄的照片，冬天的落雪，乡下有些潮湿的泥土，以及孩子们明媚的笑脸。都是一些稚嫩的角度，但是非常好看。
在我居住的城市里冬天没有落雪，于是我问她说，这些是哪里拍的呢。这个时候冉冉就微笑了，她说，那是洛阳的雪。安静的落雪，就在那些古老的城墙下面，我看着它们的落下，非常的美丽。就好象那些鸽子的羽毛。我握着冉冉的手，她的指间微凉，她说穆消，那个时候我就穿了很厚的衣服，然后对着阴霾的天空大声地朗诵诗歌。她微微地笑了，然后她说，就是这样，非常的快乐。
接着她真的就再次给我朗诵了那首古老的诗歌。是很久以前的诗。冉冉微仰着头，想象着此刻的天空落下飞雪。然后她念着——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再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往/漫长是、系行舟。冉冉故意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说，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首关于秋天的诗。但是，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有什么关系呢。我都是非常喜欢的。然后她微笑。
有时候我也会在上课的时候给冉冉写一些简短的句子，或者是不知道哪来的诗，或者是无聊的笑话。我把纸条折叠起来，经过很多人的传递然后到了座位靠前的冉冉手里。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然后看到了收到我纸条的冉冉微微抖动的肩膀。我无法看到她的脸，于是猜测她是在笑。
这就是十七岁的冉冉，会在大堆的稿子里抽出一张张画满画或者写满诗句的纸，并且给我看。都是一些我没看过的建筑或者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诗歌。在阳光灿烂的走廊上她叫住我，然后给我看她的这些。她露出明亮的笑颜，眼睛是微蓝的。
从那以后我会不定期地看到冉冉拍摄的照片。她躲在照片背后轻轻地笑，然后突然把头探出来对我说，这是我家的小狗，名字叫作小雨。她微微翘起她的嘴，并且说，穆消你从来没有见到过它，因为它后来走丢了。那是一条灰色的狗，非常的可爱，总是很安静。冉冉说她是在一个下着雨的傍晚找到这样一只狗的。冰凉的身子，但是一声不吭。冉冉说，所以我就把它带回了家，把它的名字叫作小雨。小雨，微微落下的雨，这是我们的江南，而洛阳，那里的天空是万年不变的干燥。
我就这样看着冉冉。她喜欢不停地和我说话，在其他人面前却是安静的。冉冉说，穆消。我喜欢叫你的名字，总是会想到过去的天空，那样沉默地消失在了记忆中。冉冉不喜欢学校。她一遍遍地告诉我，最终无可奈何。她说穆消，有一天我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并且去很多地方，新疆，丽江，西藏，或者普罗旺斯，或者其他一切古老而美丽的城市。她看着我，是在九月开始变凉的季节里，冉冉拉着我的手，她问我说，那么穆消，你呢。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冉冉的眼睛是明亮的，就和那些照片里的太阳一样。于是我对她说，我想去北方。或者那只是我的一个想象，无法实现。冉冉微笑了。她说，穆消，很好啊。以后可以考到那里去啊。这样，就可以常常看到纷扬的落雪，以及那里一尘不染的天空。她说如果真的那样，我会去找你的。在冬天。可以一起到洛阳去看雪。多么的美丽。
冉冉是欢快地说着这些话的，好象念一首沉静的诗歌。在高二即将结束的那段时间里，冉冉不停地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的快乐和无法排解的忧伤。开始范凉的夜里，她在电话的另一边沉默着，然后终于说，穆消，我真的不喜欢学校。她的声音是一样的低沉并且有些沙哑，通过漫长的电话线。她对我说，那些鸽子已经消失了。
高二的暑假过后冉冉已经不来学校了。在她休学以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经常给我打电话。就像那些早已飞走的鸽子或者落下去的太阳，冉冉对我微笑，她说，穆消，你还好吗。她在暗夜给我打来电话，并且说，我决定去实现我的梦想，去拍那些真正的落雪，以及记忆里消失在暮色里的鸽子。她说穆消你知道吗，我已经失去太多，所以不得不亲自去把那些找回来。
我想起是在冉冉十七岁的生日里，她带我去郊外潮湿的土地上，大地空茫而晴空万里，无数的鸟群在飞，于是我们坐在低矮的山坡上，看天上云朵的流动。冉冉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并且沉默不语。我拉着她的手，感受着她的冰凉。然后冉冉对我说，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有很安静的声音。
是那些开始苍老的记忆里，冉冉低声地和我说着她的一些事情。她说，穆消，如果我告诉你我的亲人早已离开了我，你会相信吗。我抚摸她浓密而漆黑的头发，并且沉默。冉冉说，我记得以前好象和你说过，我的童年，有关梦想以及遥远的意向。这些，虽然早已远去，却一直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如同那些温暖如春的花朵一样，伴随着我的奶奶，始终存活于我的回忆里。冉冉低头看自己的脚，她说，穆消，我告诉你，其实在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所有人都离开了。但是，她微笑着扬起脸，却不看我。她说，但是我不会哭泣。因为我的奶奶告诉过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难过。
在那些开始飘零的季节里，泥土散发出有些潮腐的气息。冉冉拉着我的手，我们在山坡上奔跑，并且放声大笑。到最后，冉冉微微喘着气，她说，穆消，我想再念一遍那首古老的诗，因为秋天已经真正到了。于是她在微凉的空气中对着天空大声地念着——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往/漫长是、系行舟。念完之后她对我微笑，然后她说，穆消，今天真的很开心。她的浓密的头发在风中轻轻地飞扬，于是我对她说，冉冉，我已经准备去北方了，就在离洛阳不远的城市。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见面。我看着冉冉的笑容明朗而飞扬，她说，这样多好。她做了一个蝴蝶飞舞的形状，在即将落下去的太阳里，天空开始变得深黯。
回来之后冉冉再也没有到过学校，她把自己一个人放在空阔的房间里，看一些过去的油画，或者听古老的歌谣。常常会在深夜打给我电话。她说，穆消，明天我就要坐上火车，去很远的地方。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她依然用相同的号码给我打来电话，并且说，很快地，我就要离开了。她说我只是没有准备好，我会很快地离开，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
我对冉冉说，如果要走，那么一定要告诉我。冉冉说为什么呢，这样多么难过。在那些清凉的太阳下面，冉冉靠着我的肩膀，就在我们常常去的那个公园，地方已经有了一些落叶，并且，很久都没有再下雨。冉冉说，如果要离开，就应该很快地，什么也不要留下。这样，就什么也不会想起。
在电话里，她再次和我说起这样的话。然后她问我说，穆消，我离开之后，你会不会挂念我。夜是有些凉的，在这样的夜里我对冉冉说，我会的。于是冉冉哽咽着对我说，穆消。她叫我的名字，于是我想起了有一次她对我说的话。她说，我很喜欢你的名字。她说我喜欢不断地叫你的名字，就好象那些过去的天空从未远离。有一天我走地很远，也依然不会忘记。
就是这样，冉冉在深黯漆黑的夜里对我说，穆消，我很挂念你。
对于那个夏天，我的记忆是时断时续的，常常会有很多的飞鸟消失，就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这个时候冉冉给我打来电话。我看着上面突兀的陌生号码，突然感到掌心的冰凉。然后是冉冉说，穆消。她叫着我的名字，并且说，你还好吗。于是我说，我还好。我在整理好一切行装的房间里对着冉冉说，冉冉，我很想念你。
高考之前冉冉就很少给我打电话了。只是在一些阳光模糊的周末。漆黑无边的夜里我接到了冉冉的电话。她说，穆消，你还好吗。我沉默然后就笑了。冉冉对我说，我打算明天就坐上火车，然后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她的声音是沉静清澈的，我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是在洛阳古老而喧嚣的街道上，还是个孩子的冉冉背着有些破旧的背包，她用微蓝但有些迷茫的眼睛看我，然后问我说，你知道车站在哪里吗。她穿浅灰色的上衣，就像鸽子的翅膀。我看着她消失在路的拐角处。
空气是干燥的，太阳有些刺眼。
然后是在学校里，冉冉给我传纸条，上面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色字体，在雪白的纸上散发着有些耀眼的光泽。冉冉对我讲述她所热爱着的洛阳，城市上面有最纯净的天空，以及永不停歇的飞鸟。她说，穆消，如果你真的去了北方，那么我一定会去看你的。那些微凉的夜里，可以听见时光哗哗的流动声，如同那些灰色的鸽子一样，终于飞去了遥远的地方。我想那个时候冉冉是几岁呢，十六岁，或者十七。还是那样一个年幼的孩子，有着明亮的眼睛，会在深夜和我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并且说，穆消，我很快就会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可是每一次，她都没有离开。我猜测着她那时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古老悠远的歌谣，或者翻看一些美丽的油画，关于落雪，关于消失，以及所有的回忆。
我想起冉冉给我念的那首我非常喜欢的迷途。冉冉的声音是清澈的，略带着沙哑。她在午后的走廊上轻轻地念着——沿着鸽子的哨音/我寻找着你/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小路上/一课迷途的蒲公英/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那是十七岁的冉冉，于是她的眼睛轻易地闪烁着微蓝的光芒。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说她害怕迷路，却总是迷路。就好象那些鸽子一样，再也找不到亲人的翅膀，那么就只好哭泣。最后死去。冉冉抬头看我，她说我害怕真的找不回回家的路，所以就再也回不来。我拍拍她的头，沉默不语。
冉冉说，穆消。如果我无法回来，我会一直挂念着你的。于是在我即将起程去北方的时候我接到了冉冉陌生的电话，她对我说，我已经离开，但是，我很想念你。
在冉冉十七岁的生日我们没有准备蛋糕，也没有任何蜡烛。冉冉说，就过一个很特别的生日吧。我们坐在冉冉老家的山坡上，然后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又或者在看别的什么。冉冉告诉我她过去的欢乐悲伤，她离开了的亲人，和消失了的温暖。她说你知道吗，虽然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但是我不会哭泣。这就是我的冉冉，从来不在我的面前哭泣，总是微笑着告诉我说，没有关系的，一切都是会好起来的。她的眼睛明亮如初，就好象所有消失了的天空。
她在落下去的太阳下面奔跑，并且对我做了一个蝴蝶飞舞的手势。她说我会离开，就像蝴蝶一样，一直地飞，一直到死去为止。
离开之前我试图给冉冉打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响了十七下我就把电话放下了。阳光非常的刺眼，天空中没有一只鸟飞过。
我记得冉冉告诉过我，如果要走，那么就什么也不要留下，这样，也就什么也不会记起。是那些早已过去了的时间里，冉冉平静地对我说起这些，然后有一天用陌生的号码打给我电话，并且说，穆消，我已经动身了。还有，我很想念你。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于是我叫她的名字。我说，冉冉，我会一直挂念着你。
坐在轰鸣的火车上我不断地陷入那些突然其来的回忆中。在我的北方，在我刚刚开始的大学生活里，我独自面对着陌生的人群，并且猜测这里的天空什么时候会下雪。冉冉说，如果你在北方，那么我一定会来看你。她说因为你是我唯一记挂的人。想到这里我微笑。冉冉说，虽然会相隔遥远，但总是会有一些东西可以记起来。那个时候我拉着冉冉的手，看她在天空下面微微发光的脸，很多飞鸟消失不见。冉冉喜欢着鸽子，就和所有的云朵一样，自由而飞翔。在那些安静的暗夜里，我听着冉冉的声音，然后猜测着她此刻脸上的表情。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冉冉。我在明亮的灯火下面看着冉冉以前写满诗歌的草稿，在我高考以前那一段无法言说的时间里，我常常在不经意见想到她，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背着有些破旧的背包，然后在无边的沙漠中行走，上面是深蓝的天空，以及非常耀眼的太阳。
整个的学期我都没有收到冉冉的任何东西，信件或者电话。冬天到来的时候终于下起了雪。是属于北方一大片的雪。纷扬并且美丽。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冉冉，以及她的洛阳。我很久都没有到过洛阳。冉冉说，穆消，如果你去了北方，我一定会来看你。然后，我们一起去洛阳看雪。是真正的落雪。后来她离开了，去拍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雪。但是终于没有再回来。
我想冉冉会在哪里呢。这个冬天非常的冷。
一个月以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冉冉的照片。是一片无边的草原。她的笑容非常的灿烂，头顶是西藏永远苍蓝的天空，没有一只鸟。照片下面写着，此人死于雪崩。
十天之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西藏的信。寄信人的名字没有写，但是就像那些过去冉冉写给我的纸条一样，我看到了冉冉深黑色的字迹。她说，穆消，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其它地方了。这个月我在西藏。于是我终于看到了我的梦想开始实现。在这里一切都是这样的安静和平和。只有孩子们的微笑，以及唱经人温暖的脸庞。我就坐在大昭寺的下面，上面的天空是望不尽的蓝。穆消。很多时候我们都无法明白这个世界，其实他是很简单的，但是我们总是把他想得那么复杂。我的梦想，虽然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丢失，就是我以前告诉过你的，我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我，于是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可是我不会哭泣。你知道吗，此刻我非常的想念你。我记得好象是在很久以前了，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于是总是可以轻易的就微笑起来。我想着那时候的天空，有很多的云，但是总是有很多的鸽子在暮色里飞。那样的美丽，却最终消失在记忆里。穆消。我喜欢这样叫你的名字。我希望可以留住一些美好而温暖的东西。我想念着你，虽然我一次次的对你说，我要离开这里，从此不会再回来。但是真的，你知道吗，我时常会记起你。你在那样温暖的五月对着我微笑，然后我把头靠在你的肩膀上。就好象我在洛阳第一次看到你一样，我就相信了你，并且对你说，我会一直记得你。在那些过去了的时间里，好象是一些永远也无法结束的夏天，我一遍遍地告诉你，我要离开这里，明天就动身。可是我等了很久。因为夏天一直都没有结束。你将要去你的北方，我终究无法和你在一起。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穆消。这个其实我很早就知道。所以我要看着你离开。然后我再离开。我要离开，去找回所有消失了的温暖。无论如何，我会去拍真正的雪，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雪，就好象那些陈旧的画一样。然后有很多的鸽子消失在了天空。我只是喜欢着这样的感觉。明天我就要出发了。时间太短，我无法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下一个地方可能会是云南。我想去丽江。
在信的最后，冉冉说，穆消。我会一直挂念着你。
于是我看到了记忆中冉冉的脸，是属于年少温暖而稚嫩的脸，在太阳下面有些柔和的芬芳。我也只记得这些了，冉冉曾经对我说，穆消，我们要永远的快乐。她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难过，因为一切都是会好起来的。是五月的下午，我们坐在学校旁边的公园里，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冉冉，她把她的悲伤和快乐告诉了我。但是她微笑着对我说，没有关系。都是会过去的。在高中的那些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雪松下面看天上的太阳，始终无法明了冉冉此刻的悲伤。在她休学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收到她给我的信。她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微笑着，却总是让我沉默。
冉冉问我说，如果我离开了，你会不会想念我。我记起在我即将北上的时候我接到她陌生的电话，然后我靠着墙壁，并且对她说，冉冉，我很想念你。
就好象现在一样，我要对冉冉说，我一直都挂念着你。
我想起是在二中令人晕眩的太阳下面，我常常会看到那些灰色的鸟群，我看着它们缓慢地飞去，然后消失。我眯着眼睛，就站在这里高大的雪松下面，太阳变得有些破碎，好象走飞了的羽毛。但是鸟群还是离开了，就像太阳一样，如果鸟群回去了，那么，就会落下去。我想到冉冉对我说的话。她在昏黄的走廊里叫住我，并且对我说，穆消，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她这么说，然后发出非常明朗的笑声。我看着她，感到有些晕眩。那是高二时候的冉冉，她喜欢在做数学的白色稿子上写大段大段的字，有的莫名其妙，有些非常好看，并且时常让我感动。我看着那些她写下的诗句，是端正的黑色字体，在大片数学演算的公式中显得异常清晰。这个时候她抬起头来看我，对我微笑。她说，穆消，我很喜欢这些。
冉冉的声音是清澈的，她总是这样说话，并且告诉我她的一些事情。她喜欢在上课的时候给我看她写下的话，经过很多人的传递最后到达我的手里。我避开老师的眼睛然后看着这些她的字，并且微笑。
那时候的冉冉很喜欢摘抄一些诗句，总是在不经意间拿出来给我看。她不太喜欢在很多人面前说话，却都是微笑着告诉我她的事情，以及那些蓝天下面的鸽子。冉冉在六月的树叶下面看着我，然后就这样笑了。她说穆消，天空是那么蓝，然后就会有一群鸽子飞过。我顺着她的手去看天空，是一尘不染的蓝，就好象冉冉的眼睛，在明亮的太阳下面散发出柔和的光泽。于是冉冉轻轻地给我念她摘抄的诗句。她说——沿着鸽子的哨音/我寻找着你/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小路上/一课迷途的蒲公英/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十七岁的冉冉对着我微笑。她说，穆消，多好的诗啊，你知道是什么名字吗？我看着她的眼睛并且对她说，我知道的。是北岛的迷途。就好象一只迷了路的鸽子，在努力地寻找亲人的翅膀。我这么说，于是冉冉看着我，在虎山公园一大片望不到边的树叶下面她看着我笑。这个时候她对我说，穆消，我觉得你很适合当一个诗人。
我对着她哈哈大笑。我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懂诗，甚至也看不懂诗。阳光下面冉冉的脸是沉静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然后她对我说，那些鸽子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在那一段属于年少青涩的岁月里，冉冉常常背着她那有些破旧的背包，上面印着整片深蓝色的天空，然后有大群的鸽子在飞。我对冉冉说，我很喜欢这幅图画，虽然我不清楚它的作者是谁。冉冉告诉我说，这是很久以前她的父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说，虽然很旧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的。高一的暑假我第一次认识了冉冉，她穿浅灰色的上衣，背着同样的背包。我在洛阳一条尘土飞扬的古道上看到了她，以及她有些迷茫的眼睛。她问我说，你知道车站怎么走吗。然后我告诉了她，并且看着她在路的拐角处转过头来对我微笑，她说，再见。于是在北方亮得刺眼的天空下面我朝她挥手，看着她飞快地消失在我的视线。
我在不经意间会重新看到那个画面，就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洛阳非常古老的街道，人来人往，并且尘土飞扬。在我的记忆中，我非常喜欢洛阳的天空，虽然太阳有些耀眼。于是我这么跟冉冉说了，我看着她对我露出笑颜，然后她说，穆消，我也很喜欢。她告诉我那个时候她真的有些害怕。冉冉咯咯地笑，我们坐在操场上，她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害怕迷路，却总是迷路。她说穆消，但是那天我看到了站在路边的你就觉得你不会骗我，所以就去问你了。这样说，于是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冉冉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后不说话。
冉冉告诉我说，很久以前，她和奶奶在遥远的乡下生活。那里有最美丽的天空，以及无数飞翔的鸟儿。她靠着我的肩膀，就在二中的那棵雪松下面，太阳快要落下。我握着她的手，感受着些微的冰凉。冉冉说穆消你知道吗，我总是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六岁，或者七岁，是那么的无知和快乐。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可是时间总是过得那么的快。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丢失在遥远的地平线。她抬起头看我，她说，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回去的了。
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幅油画，上面只有一朵即将凋谢的花，火红的颜色，就像鲜血渗入了土地，而背景是模糊的灰色。我忘记了这幅画的作者是谁，但始终记得画里的内容，即使是许多年以后的现在。我想起当时我看着那样一幅画，感到太阳就快要下落。
冉冉喜欢摄影，她过去学过一年的油画，最后改学了摄影。我问她为什么。但是她说，没有任何原因，只是突然就喜欢了，就像突然就放弃了画笔了一样。冉冉看着我然后狡洁地笑，她说，或者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她给我看了很多她拍摄的照片，冬天的落雪，乡下有些潮湿的泥土，以及孩子们明媚的笑脸。都是一些稚嫩的角度，但是非常好看。
在我居住的城市里冬天没有落雪，于是我问她说，这些是哪里拍的呢。这个时候冉冉就微笑了，她说，那是洛阳的雪。安静的落雪，就在那些古老的城墙下面，我看着它们的落下，非常的美丽。就好象那些鸽子的羽毛。我握着冉冉的手，她的指间微凉，她说穆消，那个时候我就穿了很厚的衣服，然后对着阴霾的天空大声地朗诵诗歌。她微微地笑了，然后她说，就是这样，非常的快乐。
接着她真的就再次给我朗诵了那首古老的诗歌。是很久以前的诗。冉冉微仰着头，想象着此刻的天空落下飞雪。然后她念着——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再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往/漫长是、系行舟。冉冉故意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说，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首关于秋天的诗。但是，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有什么关系呢。我都是非常喜欢的。然后她微笑。
有时候我也会在上课的时候给冉冉写一些简短的句子，或者是不知道哪来的诗，或者是无聊的笑话。我把纸条折叠起来，经过很多人的传递然后到了座位靠前的冉冉手里。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然后看到了收到我纸条的冉冉微微抖动的肩膀。我无法看到她的脸，于是猜测她是在笑。
这就是十七岁的冉冉，会在大堆的稿子里抽出一张张画满画或者写满诗句的纸，并且给我看。都是一些我没看过的建筑或者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诗歌。在阳光灿烂的走廊上她叫住我，然后给我看她的这些。她露出明亮的笑颜，眼睛是微蓝的。
从那以后我会不定期地看到冉冉拍摄的照片。她躲在照片背后轻轻地笑，然后突然把头探出来对我说，这是我家的小狗，名字叫作小雨。她微微翘起她的嘴，并且说，穆消你从来没有见到过它，因为它后来走丢了。那是一条灰色的狗，非常的可爱，总是很安静。冉冉说她是在一个下着雨的傍晚找到这样一只狗的。冰凉的身子，但是一声不吭。冉冉说，所以我就把它带回了家，把它的名字叫作小雨。小雨，微微落下的雨，这是我们的江南，而洛阳，那里的天空是万年不变的干燥。
我就这样看着冉冉。她喜欢不停地和我说话，在其他人面前却是安静的。冉冉说，穆消。我喜欢叫你的名字，总是会想到过去的天空，那样沉默地消失在了记忆中。冉冉不喜欢学校。她一遍遍地告诉我，最终无可奈何。她说穆消，有一天我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并且去很多地方，新疆，丽江，西藏，或者普罗旺斯，或者其他一切古老而美丽的城市。她看着我，是在九月开始变凉的季节里，冉冉拉着我的手，她问我说，那么穆消，你呢。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冉冉的眼睛是明亮的，就和那些照片里的太阳一样。于是我对她说，我想去北方。或者那只是我的一个想象，无法实现。冉冉微笑了。她说，穆消，很好啊。以后可以考到那里去啊。这样，就可以常常看到纷扬的落雪，以及那里一尘不染的天空。她说如果真的那样，我会去找你的。在冬天。可以一起到洛阳去看雪。多么的美丽。
冉冉是欢快地说着这些话的，好象念一首沉静的诗歌。在高二即将结束的那段时间里，冉冉不停地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的快乐和无法排解的忧伤。开始范凉的夜里，她在电话的另一边沉默着，然后终于说，穆消，我真的不喜欢学校。她的声音是一样的低沉并且有些沙哑，通过漫长的电话线。她对我说，那些鸽子已经消失了。
高二的暑假过后冉冉已经不来学校了。在她休学以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经常给我打电话。就像那些早已飞走的鸽子或者落下去的太阳，冉冉对我微笑，她说，穆消，你还好吗。她在暗夜给我打来电话，并且说，我决定去实现我的梦想，去拍那些真正的落雪，以及记忆里消失在暮色里的鸽子。她说穆消你知道吗，我已经失去太多，所以不得不亲自去把那些找回来。
我想起是在冉冉十七岁的生日里，她带我去郊外潮湿的土地上，大地空茫而晴空万里，无数的鸟群在飞，于是我们坐在低矮的山坡上，看天上云朵的流动。冉冉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并且沉默不语。我拉着她的手，感受着她的冰凉。然后冉冉对我说，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有很安静的声音。
是那些开始苍老的记忆里，冉冉低声地和我说着她的一些事情。她说，穆消，如果我告诉你我的亲人早已离开了我，你会相信吗。我抚摸她浓密而漆黑的头发，并且沉默。冉冉说，我记得以前好象和你说过，我的童年，有关梦想以及遥远的意向。这些，虽然早已远去，却一直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如同那些温暖如春的花朵一样，伴随着我的奶奶，始终存活于我的回忆里。冉冉低头看自己的脚，她说，穆消，我告诉你，其实在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所有人都离开了。但是，她微笑着扬起脸，却不看我。她说，但是我不会哭泣。因为我的奶奶告诉过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难过。
在那些开始飘零的季节里，泥土散发出有些潮腐的气息。冉冉拉着我的手，我们在山坡上奔跑，并且放声大笑。到最后，冉冉微微喘着气，她说，穆消，我想再念一遍那首古老的诗，因为秋天已经真正到了。于是她在微凉的空气中对着天空大声地念着——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往/漫长是、系行舟。念完之后她对我微笑，然后她说，穆消，今天真的很开心。她的浓密的头发在风中轻轻地飞扬，于是我对她说，冉冉，我已经准备去北方了，就在离洛阳不远的城市。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见面。我看着冉冉的笑容明朗而飞扬，她说，这样多好。她做了一个蝴蝶飞舞的形状，在即将落下去的太阳里，天空开始变得深黯。
回来之后冉冉再也没有到过学校，她把自己一个人放在空阔的房间里，看一些过去的油画，或者听古老的歌谣。常常会在深夜打给我电话。她说，穆消，明天我就要坐上火车，去很远的地方。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她依然用相同的号码给我打来电话，并且说，很快地，我就要离开了。她说我只是没有准备好，我会很快地离开，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
我对冉冉说，如果要走，那么一定要告诉我。冉冉说为什么呢，这样多么难过。在那些清凉的太阳下面，冉冉靠着我的肩膀，就在我们常常去的那个公园，地方已经有了一些落叶，并且，很久都没有再下雨。冉冉说，如果要离开，就应该很快地，什么也不要留下。这样，就什么也不会想起。
在电话里，她再次和我说起这样的话。然后她问我说，穆消，我离开之后，你会不会挂念我。夜是有些凉的，在这样的夜里我对冉冉说，我会的。于是冉冉哽咽着对我说，穆消。她叫我的名字，于是我想起了有一次她对我说的话。她说，我很喜欢你的名字。她说我喜欢不断地叫你的名字，就好象那些过去的天空从未远离。有一天我走地很远，也依然不会忘记。
就是这样，冉冉在深黯漆黑的夜里对我说，穆消，我很挂念你。
对于那个夏天，我的记忆是时断时续的，常常会有很多的飞鸟消失，就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这个时候冉冉给我打来电话。我看着上面突兀的陌生号码，突然感到掌心的冰凉。然后是冉冉说，穆消。她叫着我的名字，并且说，你还好吗。于是我说，我还好。我在整理好一切行装的房间里对着冉冉说，冉冉，我很想念你。
高考之前冉冉就很少给我打电话了。只是在一些阳光模糊的周末。漆黑无边的夜里我接到了冉冉的电话。她说，穆消，你还好吗。我沉默然后就笑了。冉冉对我说，我打算明天就坐上火车，然后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她的声音是沉静清澈的，我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是在洛阳古老而喧嚣的街道上，还是个孩子的冉冉背着有些破旧的背包，她用微蓝但有些迷茫的眼睛看我，然后问我说，你知道车站在哪里吗。她穿浅灰色的上衣，就像鸽子的翅膀。我看着她消失在路的拐角处。
空气是干燥的，太阳有些刺眼。
然后是在学校里，冉冉给我传纸条，上面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色字体，在雪白的纸上散发着有些耀眼的光泽。冉冉对我讲述她所热爱着的洛阳，城市上面有最纯净的天空，以及永不停歇的飞鸟。她说，穆消，如果你真的去了北方，那么我一定会去看你的。那些微凉的夜里，可以听见时光哗哗的流动声，如同那些灰色的鸽子一样，终于飞去了遥远的地方。我想那个时候冉冉是几岁呢，十六岁，或者十七。还是那样一个年幼的孩子，有着明亮的眼睛，会在深夜和我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并且说，穆消，我很快就会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可是每一次，她都没有离开。我猜测着她那时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古老悠远的歌谣，或者翻看一些美丽的油画，关于落雪，关于消失，以及所有的回忆。
我想起冉冉给我念的那首我非常喜欢的迷途。冉冉的声音是清澈的，略带着沙哑。她在午后的走廊上轻轻地念着——沿着鸽子的哨音/我寻找着你/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小路上/一课迷途的蒲公英/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那是十七岁的冉冉，于是她的眼睛轻易地闪烁着微蓝的光芒。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说她害怕迷路，却总是迷路。就好象那些鸽子一样，再也找不到亲人的翅膀，那么就只好哭泣。最后死去。冉冉抬头看我，她说我害怕真的找不回回家的路，所以就再也回不来。我拍拍她的头，沉默不语。
冉冉说，穆消。如果我无法回来，我会一直挂念着你的。于是在我即将起程去北方的时候我接到了冉冉陌生的电话，她对我说，我已经离开，但是，我很想念你。
在冉冉十七岁的生日我们没有准备蛋糕，也没有任何蜡烛。冉冉说，就过一个很特别的生日吧。我们坐在冉冉老家的山坡上，然后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又或者在看别的什么。冉冉告诉我她过去的欢乐悲伤，她离开了的亲人，和消失了的温暖。她说你知道吗，虽然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但是我不会哭泣。这就是我的冉冉，从来不在我的面前哭泣，总是微笑着告诉我说，没有关系的，一切都是会好起来的。她的眼睛明亮如初，就好象所有消失了的天空。
她在落下去的太阳下面奔跑，并且对我做了一个蝴蝶飞舞的手势。她说我会离开，就像蝴蝶一样，一直地飞，一直到死去为止。
离开之前我试图给冉冉打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响了十七下我就把电话放下了。阳光非常的刺眼，天空中没有一只鸟飞过。
我记得冉冉告诉过我，如果要走，那么就什么也不要留下，这样，也就什么也不会记起。是那些早已过去了的时间里，冉冉平静地对我说起这些，然后有一天用陌生的号码打给我电话，并且说，穆消，我已经动身了。还有，我很想念你。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于是我叫她的名字。我说，冉冉，我会一直挂念着你。
坐在轰鸣的火车上我不断地陷入那些突然其来的回忆中。在我的北方，在我刚刚开始的大学生活里，我独自面对着陌生的人群，并且猜测这里的天空什么时候会下雪。冉冉说，如果你在北方，那么我一定会来看你。她说因为你是我唯一记挂的人。想到这里我微笑。冉冉说，虽然会相隔遥远，但总是会有一些东西可以记起来。那个时候我拉着冉冉的手，看她在天空下面微微发光的脸，很多飞鸟消失不见。冉冉喜欢着鸽子，就和所有的云朵一样，自由而飞翔。在那些安静的暗夜里，我听着冉冉的声音，然后猜测着她此刻脸上的表情。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冉冉。我在明亮的灯火下面看着冉冉以前写满诗歌的草稿，在我高考以前那一段无法言说的时间里，我常常在不经意见想到她，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背着有些破旧的背包，然后在无边的沙漠中行走，上面是深蓝的天空，以及非常耀眼的太阳。
整个的学期我都没有收到冉冉的任何东西，信件或者电话。冬天到来的时候终于下起了雪。是属于北方一大片的雪。纷扬并且美丽。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冉冉，以及她的洛阳。我很久都没有到过洛阳。冉冉说，穆消，如果你去了北方，我一定会来看你。然后，我们一起去洛阳看雪。是真正的落雪。后来她离开了，去拍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雪。但是终于没有再回来。
我想冉冉会在哪里呢。这个冬天非常的冷。
一个月以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冉冉的照片。是一片无边的草原。她的笑容非常的灿烂，头顶是西藏永远苍蓝的天空，没有一只鸟。照片下面写着，此人死于雪崩。
十天之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西藏的信。寄信人的名字没有写，但是就像那些过去冉冉写给我的纸条一样，我看到了冉冉深黑色的字迹。她说，穆消，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其它地方了。这个月我在西藏。于是我终于看到了我的梦想开始实现。在这里一切都是这样的安静和平和。只有孩子们的微笑，以及唱经人温暖的脸庞。我就坐在大昭寺的下面，上面的天空是望不尽的蓝。穆消。很多时候我们都无法明白这个世界，其实他是很简单的，但是我们总是把他想得那么复杂。我的梦想，虽然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丢失，就是我以前告诉过你的，我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我，于是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可是我不会哭泣。你知道吗，此刻我非常的想念你。我记得好象是在很久以前了，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于是总是可以轻易的就微笑起来。我想着那时候的天空，有很多的云，但是总是有很多的鸽子在暮色里飞。那样的美丽，却最终消失在记忆里。穆消。我喜欢这样叫你的名字。我希望可以留住一些美好而温暖的东西。我想念着你，虽然我一次次的对你说，我要离开这里，从此不会再回来。但是真的，你知道吗，我时常会记起你。你在那样温暖的五月对着我微笑，然后我把头靠在你的肩膀上。就好象我在洛阳第一次看到你一样，我就相信了你，并且对你说，我会一直记得你。在那些过去了的时间里，好象是一些永远也无法结束的夏天，我一遍遍地告诉你，我要离开这里，明天就动身。可是我等了很久。因为夏天一直都没有结束。你将要去你的北方，我终究无法和你在一起。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穆消。这个其实我很早就知道。所以我要看着你离开。然后我再离开。我要离开，去找回所有消失了的温暖。无论如何，我会去拍真正的雪，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雪，就好象那些陈旧的画一样。然后有很多的鸽子消失在了天空。我只是喜欢着这样的感觉。明天我就要出发了。时间太短，我无法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下一个地方可能会是云南。我想去丽江。
在信的最后，冉冉说，穆消。我会一直挂念着你。
于是我看到了记忆中冉冉的脸，是属于年少温暖而稚嫩的脸，在太阳下面有些柔和的芬芳。我也只记得这些了，冉冉曾经对我说，穆消，我们要永远的快乐。她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难过，因为一切都是会好起来的。是五月的下午，我们坐在学校旁边的公园里，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冉冉，她把她的悲伤和快乐告诉了我。但是她微笑着对我说，没有关系。都是会过去的。在高中的那些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雪松下面看天上的太阳，始终无法明了冉冉此刻的悲伤。在她休学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收到她给我的信。她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微笑着，却总是让我沉默。
冉冉问我说，如果我离开了，你会不会想念我。我记起在我即将北上的时候我接到她陌生的电话，然后我靠着墙壁，并且对她说，冉冉，我很想念你。
就好象现在一样，我要对冉冉说，我一直都挂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