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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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青从一早起来，就再也没有离开她脸前的那面镜子。
镜子不大，也不算小，镶在厨房的水池子上面，这就给杨青造成了一段天然的距离。靠得太近，怕脏了衣服，往后站吧，又看不真切。杨青前后左右摇摆了一阵子，最后只好把身子使劲地探出去，可时间长了腰又受不了。唉。杨青不得不站直了，捶捶酸叽叽的腰，然后照样继续。她先是对着镜子前照后照，远望近观，上看下瞧，渐渐地距离就越来越近，身子拉得越来越长，整个脸都贴上去了。呼出来的气让镜子蒙上了一层白雾。可不管怎么照，那一脸细细密密的小皱纹照样是一根不少，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这让杨青一大早起来就觉得有一块东西堵在了胸口中，呼出来的气就又粗又重，模模糊糊地让她更加看不清楚。她不得不重新直起腰来，调整着和镜子的距离。
岁月真是不饶人啊。对谁都一样。杨青再一次将脸靠近镜子，心底禁不住滚过一阵隐隐的雷声，就感觉胸口的那块东西在不停地往下坠。她伸出手，慢慢地抹去镜子上那一片雾的水泽，却无法抹去脸上那怕是最细最小的一丝皱纹。
唉！青春就这样去了吗？一个女人的青春，就这样无声无息，无声无息地一去不复返了。杨青的两眼竟有些发热。她想起一句话，时光如水。真的，再没有谁能像此时此刻的杨青那么真切实在地感受到这四个字了。如水，如水一样地就流过去了。把人漂得发白，发干，发瘪。任你年轻时是怎样的美，怎样的鲜，到头来还不一样被漂成一件旧衣裳。时光如水，那水是什么？就是一把刀子。那水流的过程，就是人被时光的刀子慢慢打磨的过程。杨青愣愣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时竟不知所以。
“照，又照。你烦不烦”？张洪亮趿着拖鞋，穿着睡衣，两眼朦胧，一脸惺忪，刚一只脚跨出卧室的门，就冲着杨青的后背吼上了。“我说这一大早人哪去了？又照。再照，还能照出二样来。你还不就是你。还能成了那章子怡。”“砰”地一脚踹上了厕所的门。杨青就觉得后脑门子刮起一阵冷风。
杨青眨巴眨巴眼，牙根恨得痒痒，却硬是把嘴巴闭上了。
她不想一大早起来就跟他吵架。
她直了直腰，喘了口气，继续照镜子。
她不想一大早就跟他吵架，是她实在看不上他那副德性。真的。杨青真的就不明白，怎么青春就那么快地在张洪亮身上一闪就消失了，象一阵风一样，从他身体里说刮出去就刮出去了，就留下现在的张洪亮了。一个典型的中年人。跟机关里那些个随手一抓就能攥上一把的小科长没什么两样。还不到四十，就腆着个肚子，脖子和脸一般粗，油光光的，两眼浑浊，走起路来四肢象是短了一截似的，要怎么难看就怎么难看。哎，谈恋爱的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杨青想，这人就是没有前后眼，要不
“哗”冲水声。
咳嗽声。
哼。杨青知道要不是这泡尿把他憋醒了，还不定睡到什么时候呢。
开门声。杨青一声不响，对着镜子只管照。张洪亮阴沉的脸一点一点拉长了镜子。冷不防，他上前一步揽腰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杨青。对着镜子 ，冲杨青嘻皮笑脸地说：“再丑再俊，还不都是我老婆”一边说着两只手早熟练地迂回到那两座山峰上。杨青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那玩意儿不仅憋了泡尿，还憋了一股火。杨青挣扎着，一个不字还没出口，就被张洪亮手揽腰一横，任你杨青又捶又叫，他嘿嘿笑着，三步并作两步早进了卧室，头也不回，一只脚带上了门。
杨青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九点钟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屋里也静悄悄的。张洪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杨青知道他又去了那个雷打不动的牌场。那是他们哥们固定的节目，也是老婆们不准干预的内政。几乎每个星期六，手机一响，张洪亮比兔子窜得还快。儿子宝生照例是住在他爷爷奶奶那边。所以周末，杨青是自由的。
鄱个身儿，感觉有些乏。
阳光透过玻璃窗贮满了整个阳台，连同这间卧室，都象一个大温室。
真的就是春天了。
杨青似乎呼吸到了阳光的味道。她伸出一只手，立刻，一道浅亮的光柱就横在她的手掌心上。一瞬间，她竟生出一种近于虚无的飘渺。
转个身儿，盯着天花板出神。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幸福。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近来总愿意追问这些个无聊的问题。也许是一切都太过于平静了。平静久了，就让人乏味。可不平静，又能怎么样呢。三十岁的女人了还能怎么样。一切都玩不起了，也都输不起了。她这么想着就想起了镜子，胸口就犯堵。还有那些个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化妆品。什么去皱的，抗皱的，去斑的，增白的。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挤满了镜台。其实，青春是用不着涂抹的。
真的。不再年轻了。
时光就这样匆匆地去了。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除了这个家和儿子，她似乎什么也没有。
再鄱个身儿，还是乏。
恐怕不能再睡了。
九点一刻，杨青站到了镜子前。都说睡眠是最好的美容师，真是不错。当然，还有那个。杨青的脸一热，嘴角不由自主的往上翘，她冲着自己个儿一笑，说：不害羞。嘻嘻。张洪亮需要她，还象从前一样地需要她。小科长就小科长吧。杨青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女人的最聪明处就是知足长乐。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难的是两全齐美。
杨青穿上大衣，拿上手袋，来到街上。
春寒依然料峭，阳光似乎只是虚构了一个春天的童话。杨青竖起大衣领子。毕竟是春天了。树梢上，地面上，开始一点一滴地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意。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人无缘无故的多。车也无缘无故的多。或许是冬天把人禁锢久了，人们来不及等待真正的春天，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释放了。
杨青面前不时飘过男人的目光。
她旁若无人，腰杆挺得更直，似乎是有意在欣赏高跟鞋与地面的撞击声。“卡、卡、卡”清脆悦耳，标准的慢三步。
公交车来了。人群一阵骚动。杨青挤在人群里，被蜂拥着挤到了车门口。这一只脚已经上去了，可那一只脚说什么也拔不出来了。杨青急得“哎哎”只叫。只见前面一个小伙子，突然回过头，一把抓住了杨青的手，只轻轻一拉就上去了。杨青抬头感激地冲他一笑。小伙子却没撒手，拉着杨青只管往里挤。可人早就座满了，只能这么人挨人地站着。两人好歹都站住了，可杨青的手还在他手里攥着。杨青一使劲，把手抽出来了。小伙子倒不好意思了，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杨青笑笑，什么也没说，却莫明其妙地心跳起来。不伙子神清气爽，目光如炬。杨青没有挨着他站，一只手扶着头上的横杆，悄悄地移到了车窗前。可她感觉到那眼神分明就在自己身边飘。她忙把目光转向窗外，心里暗暗好笑“恋母情结”她为这个突发奇想有些不好意识。真的，她这个年龄，做他阿姨倒合适。杨青抬手看看表，十点整，到幸丽那儿要四站路，得半个小时。正好，进门就吃个现成的。杨青微微一笑，把头一扬，专注地盯着窗外。到北环路的时候，她看见那个小伙子下车了。小伙子头也为回地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竟有些不自在。可是，如果他真要再回头来找她，看她一眼，她一定会更不自在。唯小人与女子难养。杨青心里说，这话真不假。
十点四十五，杨青敲开了辛丽的门。
辛丽头上顶着几个通红的发卷，扎着两只手，一见杨青就嗔怪地叫起来：“你还来啊！看看，都几点啦”！
杨青一边脱大衣，一边嘻嘻地笑着说：“睡着了，睡着了。好不容易清闲一天，还不让人睡会儿”
辛丽一只脚踹上门，就绕到杨青脸前，满脸地不怀好意兼嘻皮笑脸“是不是又让张洪亮那个粘牙给粘住了”？
“哪儿呀”杨青咯咯地笑起来“一大早就让牌把魂儿勾去了，还能顾得上我”？
辛丽瞪圆了眼，撇着嘴叫道：“鬼才信呢。瞧你那个样儿”杨青听了把脸一红，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刚才在车上“宝宝呢，怎么不带我儿子来”？宝生是辛丽的干儿子，不管人前人后，见没见面，她都是这样热肠辣肚的叫，比亲妈叫得还亲。每次辛丽当着张洪亮的面这样叫，张洪亮一准臭她：“想要，自己生去”所以，辛丽也从来也不放过任何攻击张洪亮的机会。
杨青说：“昨晚儿上就没回来，在他奶奶那儿。老太太想孙子。我落个清闲自在，何乐而不为。 我才没那么傻。”杨青说着笑吟吟地把小嘴一噘，那神情乖张得像个纯情的小丫头。辛丽也不得不承认，这杨青哪像个孩子的妈？生育非但没有破坏她娇小的体型，反而让她更加玲珑有致。一笑一颦之间摇曳生情，亭亭玉立如一株淡蓝色的水草，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水灵灵的丰韵。女人，最需要爱的滋养。这是谁说的？看杨青怕是要被滋养得快要溢出来了。辛丽这么想着，心里一恸，这么些年了，这样看杨青，还是头一次。辛丽突然觉得有一种柔柔软软的坚硬在心底冒出来，一点一点地生发，张扬，像一根刺轻轻地扎着她的心，让她的心有一点痛，有一点苦，有一点酸，还有一点——一时间辛丽竟有些愣愣的，说不上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羡慕？嫉妒？后悔？还是像张洪亮说的那样，开悟了？辛丽一边想着，一边抬头望向杨青。却见杨青眉头一邹，用力嗅着鼻子。
辛丽忽地就跳起来了，一边朝厨房跑一边叫着“我炖的鸡”
杨青被她唬了一跳。也忙着跟过去。一边挽着毛衣袖子，一边笑着说：“大小姐，还是我来吧”
一进厨房，就见辛丽被烫得连蹦带跳，手忙脚乱的，一边还使劲地吹着手。偏巧电话又响了，慌得辛丽放下锅盖就往外跑。“来了来了啊”
杨青真禁不住笑她。赶快过去把火扭得小一点。侧耳听听，心里想着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打来的。没想到辛丽风一样就刮回来了，急扯白烈地嚷嚷着“说不去就不去。我最烦和那些人扯。”
杨青尝尝盐淡，又把锅盖上了。低头看看火苗，小小的蓝色火花正起劲地舔着锅底。她又调小了一点。也不知道辛丽这里和谁较劲呢，只是嗔怪她：“就不能不急。就不能好好说话”
辛丽说：“辛文孩子过百日，说好了我不去的，偏又打电话来催。啰啰嗦嗦的。”
杨青一听，喜得跳起来了“啊，这么快呀。都一百天了。好象刚刚还在医院里等呢。把人急的。现在可都一百天了。哎，你怎么不说呢，我也应该去的。去看看孩子。胖了吧？辛文的奶还好吧”？
杨青一阵的聒造，把辛丽说得笑弯了腰。把着杨青说：“你看你，那像，真是个”话说了一半就笑回去了。
“什么呀？我不应该去呀？”
“去，去，就知道你得去凑这个热闹，才没说的。”
杨青翻翻眼皮，伸出一个指导头点着辛丽的脑瓜子说：“你呀。叫我怎么说呢。”
“什么也不用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厨房，辛丽还在说：“七姑子八大姨的，我也闹不清什么亲戚。有事没事你都得赔着笑脸。嗬，这还不算。一转身就数落你，没个好听的。口香糖。你知道吗？我就她们嘴里咬来嚼来的口香糖。我去。我真是没事找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你这样，辛文不生气”？
“她有什么气的”辛丽自顾自地说。
其实杨青不是不知道辛丽的尴尬。妹妹的孩子都过百日了。这眼看着她弟弟也要结婚。三个人就只剩下她这个大姐了。快三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可是这又能怨谁呢？
换一个话题吧。
“哎，灰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又来电话了吗”？灰姑娘名叫林丹，是辛丽的室友。这套二室一厅的房子原是单位给她们俩的。去年，林丹停薪留职去了深圳。因为林丹特迷灰姑娘和王子的童话，大家都开玩笑的这么叫她。可是她那个男朋友，却一点王子的气质也没有，叫什么王一夫。像极了二三十年代的那种长袍马褂式的民主人士，里里外外透着一种腐儒气。所以他的名字没人叫，都叫他王民主人士。杨青见过他。一想到叫他王民主人士，就笑得喘不过来气。说辛丽你们也忒刻薄了。可想想她也觉得恰如其分。现在一想起来，杨青就又忍不住地笑起来。
辛丽也笑了。“来啦。前天晚上，都快一点了。发烧似的。整个一神经过敏。”
“那她现在还在深圳，和民主人士”？杨青一边说着一边又笑。
“不知道。大概是吧。至于是不是和民主人士在一起，现在都开放了，也说不清”辛丽又是一脸的坏笑。
杨青指着她说：“别没好心眼。人家民主人士还挺不错。”
“我的姐姐啊，你真的就那么天真。这两个人的事情，谁能保证。告诉你吧，那天灰姑娘来电话就是问我她应不应该结婚。”
“结婚？和王民主”？
“才不是呢。”辛丽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个桔子。一边剥皮一边说：“好像是和她的老总”
“老总”？杨青瞪着个大眼。“林丹还真的成了灰姑娘了？一转脸就变成金凤凰了”？
“也许吧。现在这年月，只有你不懂的。哪有不可能的”
“可现实毕竟不是童话啊。”杨青挑着一双弯眉，看着辛丽。
辛丽把头一歪，两个肩膀一耸，双手这么一摊，眯着眼睛，说：“灰姑娘不再是那个灰姑娘。王子也不再是那个王子。不过，这一回是王子变成了老国王了”她说着，笑着倒在沙发上。
“老国王”？
“嗯。王子他爹呀”
杨青笑着拧了她一把。“没个正型”
辛丽说：“老国王58啦。我对林丹说，你要爱钱，就跟他上床。你要爱自己，就跟他拜拜”
“后来呢”？
“不知道”！
杨青拧着个身子，坐在辛丽旁边。看她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桔子。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辛丽：“林丹多大啦”？
“大概是二十七八了。”
杨青没再说什么，心想，又是一个尴尬的话题。
“哎”辛丽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了“鸡。我炖的鸡。”
杨情又好气又好笑“要是指望你，早成了一糊锅了。刚才我把火扭小了。这阵子，也快差不多了”
辛丽拍拍胸口“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杨青哈哈一笑，阴阳怪气地说：“这么紧张？怕不是为了我吧？”
辛丽脸一红，开了花似的“你就算跟着借个光吧”
“好没羞。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杨青一边说着就举起手来要拧辛丽“看你往后怎么说我”
辛丽咯咯地笑着躲过杨青，一把抱住她“好姐姐，以后再不说你了。要说就说那个张洪亮”
“啊！那还不一样”？杨青说着又要伸手，辛丽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再告饶。
“好了，好了。先说说今天给我做了什么好吃好喝的。虽说是借光，咱也不能委屈了”
辛丽脸一睃，神秘兮兮地，指着小餐厅：“早给你准备好了。其实说你借光那才叫不准确呢。你去看看，哪一样不是你爱吃的。做的时候才知道，你的影响力是大呀。做来做去，都是你的哎”
杨青得意地撇了撇嘴，说：“这还差不多”
辛丽抬头看看挂钟“嗯，再过二十分钟。二十分钟我们开宴，如何” ？
杨青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腿一翘，喜笑颜开地说：“反正我没意见。就看你那位了。”说着故意压低了嗓门：“说不定，现在正闻着味往这儿赶呢”
辛丽噗嗤一声笑了“你以为人家也像你一样啊。馋猫”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光说话了。你看看我的头，头”辛丽一迭声地叫着跑进了卧室。杨青兴灾乐祸地笑着，叫着。辛丽反手关上了卧室的门，一个人只管捣持去了。杨青自己坐在沙发上，心里突然就为辛丽高兴起来。还真没见她这样认真过。女人啊，只有为了自己爱的男人，才会这样。杨青想起了张洪亮。那时的他们——
“还没好啊。你别把自己整得跟明星似的”杨青嘟囔着，随手翻看着辛丽的杂志。这才注意到沙发换了新罩，玻璃茶几下横着一枝深红的玫瑰。看来，这次，辛丽是用了心了。杨青这么想着，突然间她又不安起来。她愣愣地望着那枝深红的玫瑰，隐隐约约地生出一丝莫名的担心。以前辛丽满不在乎，她急；现在辛丽用了心了，她竟不知道是该为她高兴，还是提前为她泼点冷水的好。因为她心里清楚，辛丽等的那个人，也许只是一个梦。而一个人做梦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她醒过来。
当当当当。命运交响曲。
“怎么样”？
杨青一抬头，眼前跃动着一团红色的火焰。只见辛丽上穿一件大红的高领毛衣，下着一条月白色淡格了筒裤，薄施脂粉，短发微曲，整个人亭亭玉立，清爽之极。
杨青一见，翻身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叫着：“哇赛，好漂亮的美媚”
“怎么样？好看吧”？
“ 好看。好看。真的比穿黑色亮多了。至少减去了十岁。”
“啊？不会吧。我那有这么老”辛丽又是瞪眼，又是跺脚，真把杨青笑翻了。
原来辛丽和杨青一样，买衣服从来不看红的绿的，杨青说，土。辛丽说，俗。可近两年好像眼光都变了。红黄蓝绿，什么都好看了，什么都愿意穿了。其实杨青心里比谁都明白，青春是用不着装扮的。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岁月弄人啊。杨青看着辛丽，又一次想到了那面镜子。
“真的。我有那么老吗”？
杨青赶忙说：“哪儿呀。我是说比穿黑色的亮了太多，简直让人目眩神迷啊”
辛丽一个转身，一个亮相“真的”？
“真的，真的。”杨青忙乱的把心里的那面镜子合上了，给辛丽送去一个十足味赞赏的眼神。
“我说呢。”辛丽嗔怪地说着，飞快地看了一眼表，把一脸的喜悦收在脑后，表情神秘地对杨青说：“坐着。别动。看我的”说着，迈开两条修长的腿，开始东奔西跑，杨青就觉得一团火在身前身后地跳。辛丽不让她动手，她心里明白。她只是觉得辛丽有点慌乱，有点陶醉，甚至有点夸张。也许那个人就要来了。辛丽啊，辛丽，到底还是一个多情的女人。
十二点。钟声。门铃响了。
辛丽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屁股下面安了弹簧似的。匆忙间她理了理头发，拽了拽毛衣，满脸的流光溢彩，象一头美丽的长颈鹿，飞步向前。
杨青似乎听到了辛丽怦然而动的心跳。也不禁兴奋起来。她盯着辛丽，目光随着她的手，转动了门把手。
门开了。
辛丽和杨青几乎同时吁出一口气。
原来是收电费的。
小伙子年纪轻轻，穿一身崭新的工作服。大概是头一次来，又面对着这样两个美丽的女士，紧张得连头也不敢抬，脸通红，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好在查电表并不费事，辛丽也没有时间和他啰嗦。急忙付了钱，打发他走了。两个人脸对着脸，不知为什么，就突然笑起来，笑的直淌眼泪。
手机响了。
杨青说：“还笑。是你的”
辛丽拿起手机，那笑容像是刚刚绽开的花儿遇到了十二级冷风暴，突然间就僵硬了。杨青一愣，把后半截的话就咽回去了，只管瞪眼望着她。辛丽脸一沉，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嗯、嗯、嗯，就关掉了。她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煞有介事地说：“好了。开宴。两个小女子，举杯对酌，岂不快活”
杨青笑说：“自然。如此说来，请了”其实杨青真的想问问辛丽，是不是那个人不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说好了又不来了？到底什么意思？可话到嘴边却变了。也许她不想辛丽太累。也许她根本就不想那个人来。可是，可是
两个人坐到桌前，杨青突然打了个冷颤。气氛有点不对味，好像温度也低下来了，让人觉得有点冷。辛丽那大红的毛衣也格外恍眼，头发精致的似乎过于教条了。唉。杨青自己叹了口气，心里一上一下的，好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辛丽。
辛丽倒好，笑容可掬，若无其事，举起杯，对着杨青：“来，干一个。为了友谊”杨青也慌忙举起杯，两个人把高脚的玻璃杯碰得叮当作响，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流转，闪着诱人的光泽。辛丽喝酒，吃菜，天南地北地海说一阵。可杨青却分明感觉到她的虚张声势，她的表演和造作。杨青的目光滑过辛丽的脸，落在满桌五颜六色的菜蔬上。一个女人的心，就是这七荤八素拼成的。为的是等一个男人。
干！
再来一个！
叮叮当当。酒香人微醉。似乎又回到了那种氛围里。可是，暗流汹涌，冰山只不过浮出一角，更深的却在心底。杨青喝着杯中的酒，总觉得有种酸溜溜的苦。手机又响了。杨青神经过敏似的，差一点叫出声来。辛丽却一脸漠然。杨青低下头，装腔作势地再喝一口，眼睛却一直望着辛丽。辛丽好歹走了过去，却看也不看，就把手机关了，扔在沙发上。杨青刚刚落下的一颗心又提了上来，气的她猛一抬手灌下一大口，呛得泪都出来了。辛丽没好气地拿眼睛直瞪她。还没坐下，电话又响了。
辛丽象没听见一样，只管一屁股坐下来就专心致志地对付手里的那只螃蟹。
铃声继续。
杨青看着辛丽，看着辛丽， 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小跑过去，抓起了电话，一边说：“是不是我们家的那个粘糖啊”其实杨青的手机一直在她的手袋里。
“嘻嘻”杨青抓着电话笑了“阿姨，是我，杨青。”
“嘻嘻，给您恭喜了。辛文那边我改天过去。今天太闹了”
“宝宝啊，挺好的。就是皮。一会儿也闲不住。他奶奶接走了。想他”
“文文这边，您又忙了。累也高兴，是吧”
“辛丽在那。我一早就来了”
“放心吧。再见。阿姨。”
杨青放下电话，抬头看表，可不是都一点多钟了“辛文那边都散了。阿姨担心你没地儿吃饭”
“哎，你妈可高兴了。啊”杨青一边坐一边给辛丽说。
“行了，行了。操心多了老得快。老了，张洪亮可不要你”
“他敢”
“嗬。还真来劲了。好，好，快坐下吃吧。不然别说我饿着你”
“饿好了。我正减肥呢。少吃一口是一口”
辛丽嗤一下乐了，盯着杨青“就你，还减肥，笑话”一边说一边拿纸巾擦着手，走到杨青跟前。
杨青急得什么似的，瞪着个大眼睛“笑话？你不知道，从过年到现在我是一个劲儿的长肉。这该长的地方不长，不该长的地方呼呼地上飚，哼，比股市可准多了”
辛丽笑起来“就你净好话。谁身上的肉还有个地方？该不该长？”
“你哪知道呀，你又没生过孩子”杨青一瞪眼，一伸脖子，生生地咽了口唾沫，说出来话就变了“不信？你看，你看。脸上不长肉，还有这儿”杨青两手捧着前胸，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脯子，叹了口气“这儿，这儿一点也不长”
辛丽笑的躺倒在沙发上。杨青跟过来，拍着屁股，掐着腰：“都长这儿了。简直就没腰了。上下一个筒。张洪亮老说我平平的胸脯尖尖的腚。气死人了。整个一畸形发展”
辛丽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不是说张洪亮就喜欢杨贵妃吗？这下，歪打正着。你飞燕成了玉环。正好称了他的心，挽救了一个美满家庭。怎么说也 ，嘻嘻哈哈”辛丽笑的自己也说不出话来了。
杨青好笑又好气“谁都一样，没什么就想什么。你真给他一胖子，他倒未必愿意。人家说，上床是一回事，上街是另一回事”
辛丽说：“按他这个理论，十个老婆恐怕也挡不住”
“怎么着，你也承认”
“哼。美死他了”
“男人都一样。有一次看参考消息上说，俄罗斯很可能要实行一夫多妻制。哎哟，我们办公室的那些个男的，个个原形毕露。眼都红了。我回家给张洪亮一说，你猜他说啥”
辛丽笑着问：“说啥”？
“咱现在就去俄罗斯吧”
哈哈。
“是不是男人都一个德性。”辛丽忍住笑问。
“差不多吧”杨青嘻皮笑脸地说：“要不，就是那儿不行。嘻嘻哈哈”
辛丽指着杨青说：“你是越来越疯了”
“疯？我这是实话实说。”
“天哪”辛丽夸张地长叹一声，头一仰靠在沙发上“这回我可真懂了贾宝玉了”
“嘻嘻。跟宝哥哥有什么相干”？
“你忘了。贾宝玉曾说过，这女儿没结婚之前都是好女儿，怎么一挨了男子的身，就变得又丑又俗。”
“啊？你这是变着法的骂我呀。看我不拧你”杨青说着举手就要挠。
吓得辛丽倒在沙发上大呼小叫地喊：“好姐姐，饶我吧。再不敢了”
“其实，这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天经地义”
“自然。自然”辛丽不得不附会着说，一边偷着直乐。
“给你说，每年春节放假，我们那儿管计划生育的，我们都叫她刘姥姥的那个，去年退了”杨青说着就笑起来了“开会的时候，她就拿一大包那个。就这样”杨青说着，把脸一沉，做一个扔的动作，一下，一下，机械地象跳舞似的。“刚开始，男的不知道。还以为发烟呢。”辛丽笑的直不起腰来了，只叫我的妈呀。
“也喊给我一包，给我一包。女的谁也不说。都吃吃地乱笑。要的急了，刘姥姥就说，回家给你媳妇要去。我们就笑的更历害了。她在下面发，主任在上面讲。讲几句就看看，讲几句就看看。不知道这些人到底笑什么。还以为他讲的特精彩。”
嘻嘻哈哈。
“去年，新分来了一个大学生。还没结婚，刘姥姥当然是不给的。谁知道，她站起来就说，怎么没我的。刘姥姥说你又没结婚。哎。那丫头更绝。问刘姥姥，谁规定不结婚就不用那个了”
“对。对”辛丽一边擦眼泪，一边一迭声的叫着。
“当场就不愿意了。说刘姥姥瞧不起她。把她当老姑娘。弄得刘姥姥下不来台。过了一段时间，赵西敏，你见过的，就是那个‘两条人命’的那个”
辛丽说：“噢。想起来了。个子不高，瘦瘦的，看着挺大年纪了还扎根小刷子，吊得老高。你说从后面看勾去一条人命，从前面看，吓死一条人命”
“对，对，对，就是她”
“她不是离婚了吗”？
“离啦。去年7月份离的。也闹了好几年了。”杨青说着就笑“这一次刘姥姥可记住了。发那个的时候，自然也扔了一个给她。赵西敏当时就拉下脸来，把那个往刘姥姥身上一扔，张口就骂流氓。说刘姥姥欺侮她，知道她离婚了还给她那个。把个刘姥姥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我们叫刘姥姥阴差阳错，笑了好一阵子。年底，刘姥姥就退了。走的时候直掉眼泪，说，老了，真的老了”
两个人笑的倒在沙发上。
突然间，竟出奇的静。
好像整个房间里就剩下杨青的那一句话“老了，真的老了”
似乎过了很久。
杨青幽幽地冒出一句：“是啊。谁又能抗拒自然呢”！
辛丽仰望着天花板，听杨青说这一句，也倍觉伤感。一滴泪珠在眼角打着旋。
辛丽和杨青是自小玩到大的朋友。两个人大学毕业后同时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不同的是杨青带回了张洪亮，辛丽仍然是一个人。两个人还象小时候一样交往。可渐渐地一切都变了。杨青结婚，冒出来一个张洪亮；生孩子，又冒出来一个张宝生。就这两个人，生生把杨青改造了。改造成了另外一个女人。虽然不是蓬头垢面，却同样是回到家就换上一个大背心子，拿个破抹布里里外外到处地擦。嘴从来不闲着，不是数啰儿子就是数啰丈夫。见了面，就是儿子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什么有助于儿子生长发育，缺什么会影响孩子的智力，要不就是她老公如何如何，她儿子怎么怎么，她简直就是个婆婆妈妈一个十足的家庭主妇。还有那个张洪亮，一天到晚粘粘糊糊，生怕老婆飞了似的。唉。那个爱做梦，爱作诗，爱幻想的杨青已从人间蒸发了。要不就是人间的烟火又重新塑造了她。辛丽似乎看到了杨青的未来，一天到晚，一年四季，天天围着她那个小家，围着那个并不怎么出众的张洪亮和她的宝贝儿子，来来回回地重复着那些个一成不变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老去。
就这么过一辈子？太可怕了！
可看看现实，却并不是她想的那样。杨青似乎乐在其中，幸福地一塌糊涂。岁月和操劳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她仍然年轻，漂亮，象个没结婚的小姑娘。带儿了出去，没有人认为那是她的孩子；和张洪亮一起走在街上，别人都以为他们俩是二婚。把个张洪亮乐的象平白拾了个金元宝。看杨青的眼神就更加热烈。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虽说他并不怎么喜欢文学，对杨青喋喋不休地说诗呀，小说之类的总是一脸的不屑，可辛丽看得出来，张洪亮打心眼里佩服自己的老婆。那眼神就说明了问题。
辛丽真的不明白了。
辛丽常把杨青当作一面镜子，可有时候，照出来的却全都走了样。
辛丽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不觉得有点亏吗”？
杨青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半晌没说话。她抬头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上个月，我那个晚来了两天，张洪亮一听，高兴地什么似的，还以为我怀孕了”杨青一笑，坐起身来，看着辛丽“你不知道，我当时的感受，真的。我想我要是真的怀孕了，一定是个女儿。我拼了命也要生。那一刻，我真的理解了那些想要孩子的，那种心情，那种心境”
“我两手护着肚子，象真的似的，真的就有一个小女儿正蜷缩在我肚子里。生怕她会掉下来一样。”
“可是，第二天，就，哈哈”杨青笑着倒在沙发上。
辛丽看着杨青，苦笑了一下，撇着嘴“杨青啊，你看看，你都快成了老鸡婆了”
杨青抬起脸来，说：“反正，不会懂得”
辛丽说：“什么呀，不就是生个孩子吗”？
“那儿就是生个孩子那么简单”杨青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瞪眼望着辛丽“林语堂曾说过，生了孩子的情人就是老婆，没生孩子的老婆只能算是情人”
“笑话！让孩子给一个女人的身份定位”？
杨青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看辛丽那一脸的不服气，知道是说不明白她。她盯着辛丽，半晌，才冒出一句：“辛丽，嫁人吧。生个孩子你会和现在不一样的。我知道，张洪亮说的损点，可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你哪怕是今天结婚，明天就离呢，你也要过一过真正的人的日子，女人的日子。总不能老这么着，在天上飘着”
辛丽蜷在沙发上，两手抱着膝，低头盯着沙发上一个小小的黑点，默然不语。那个点点却越来越大，越来越黑。
唉。杨青叹了口气，说：“我们都是凡人。凡人就要过凡人的生活。辛丽，听我说一句，要是他挺好的，就好好的吧，别再任性了。一个女人，能有几个二十，三十年呢。”
辛丽一动不动。
“其实生活就是过日子，过日子就是过个人气。又有什么难的？人从来不就是这么过的么？”
“过日子也有过日子的乐趣啊。谈恋爱，浪漫。生活，实实在在。就看你怎么个看法，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换个角度看罢了”
“不论和谁在一起，都不能光想着自己。那样，你是没有资格和人过的。”
“辛丽，你，在听吗？我——”
杨青转过身来，看见辛丽的头深深地低下去，靠在膝盖上，眼泪无声无息，曲曲折折地在流，在流。
杨青的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个人压抑的哭泣。
好一会儿，辛丽哽哽咽地说：“你说的倒好。教我嫁谁去？我总不能站到大街上，见个人就说，咱们结婚，明天就离。神经病。”
“我要求并不高，不过就是找个感觉吧了。一辈子的事，不算过分吧”
“你们急？我也急。可是——”
“那个人呢？他是不是——”
“是。也许一切都是我在做梦吧”
“那今天是为什么，为什么又不来了”？
“他女儿过生日”
杨青一听，眼睛就瞪起来了，可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说什么？辛丽不是孩子了。
辛丽似乎终于吐出了一口闷气，说出来倒轻快了些。只是她奇怪为什么杨青这次一言不发。
两个人又对坐起来。这么多年来，相对无言，似乎还是头一次。
杨青看见辛丽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打开了。她听见自己心里的一声叹息。
可终于没有铃声。
一抹淡红的西日打在窗棱上。辛丽一动不动的剪影让杨青觉得孤单而苍茫。她看见辛丽眼角的邹折似乎更深了。一瞬间，她老了许多。是啊，真的就不再年轻了。一切都玩不起了，也输不起了。
突然，手机响了。辛丽拿起手机，看看，说：“是你的。大概是你家张洪亮吧。一下午了，你也该回去了”
杨青的心猛然跳起来。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此时此刻她真想快点见到张洪亮。他是那么实在，那么实在的靠山，让她有一种安全和温暖。杨青忙跑过去，打开手袋，紧紧地把手机贴在脸上，她听见张洪亮的声音，竟突然有种委曲，没说话眼圈先红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走出辛丽家不远，就看见张洪亮正站在那里等她。
远远看去，张洪亮像是高出了一截，一个挺标准的男子汉。
杨青笑了。快步向前。近了，才看清张洪亮居然西装革履，打份地人五人六的。
杨青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张洪亮嘴一咧，笑了。一把搂过杨青说：“今天，我们也来个二人世界。走吧，到金碧辉煌，我请”
杨青被张洪亮搂着一步一步向前，杨青嘴里说着，不过了吗？贵吗？得花多少钱啊？双腿却是不由自主地快活地向前走去。好像又回到了初恋的季节。杨青笑眯眯地把头靠近在张洪亮的胸前。听张洪亮说着他们哥几个的趣闻轶事，让心情在薄薄的暮色里飘啊飘，飘向未来。她明白了，原来凡人的日子也能过得神仙似的。关键看你怎么个活法，过法。
她又想到了那面镜子。她看见镜子里的杨青更老了，头发都白了，人也丑了。可身边还有个张洪亮。张洪亮在搂着她，一起慢慢悠悠地走啊，笑啊，说啊。
她突然抬起头来，对张洪亮说：“我喜欢镜子，我们再买一个大的吧，放在卧室里，天天照，好吗”？
“好！好！你只要喜欢就成”
“明天，明天就去买吧”
“行。明天。明天就明天”
杨青抬头看看张洪亮，看看天，想着明天，想着那面好大好亮的镜子。
杨青从一早起来，就再也没有离开她脸前的那面镜子。
镜子不大，也不算小，镶在厨房的水池子上面，这就给杨青造成了一段天然的距离。靠得太近，怕脏了衣服，往后站吧，又看不真切。杨青前后左右摇摆了一阵子，最后只好把身子使劲地探出去，可时间长了腰又受不了。唉。杨青不得不站直了，捶捶酸叽叽的腰，然后照样继续。她先是对着镜子前照后照，远望近观，上看下瞧，渐渐地距离就越来越近，身子拉得越来越长，整个脸都贴上去了。呼出来的气让镜子蒙上了一层白雾。可不管怎么照，那一脸细细密密的小皱纹照样是一根不少，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这让杨青一大早起来就觉得有一块东西堵在了胸口中，呼出来的气就又粗又重，模模糊糊地让她更加看不清楚。她不得不重新直起腰来，调整着和镜子的距离。
岁月真是不饶人啊。对谁都一样。杨青再一次将脸靠近镜子，心底禁不住滚过一阵隐隐的雷声，就感觉胸口的那块东西在不停地往下坠。她伸出手，慢慢地抹去镜子上那一片雾的水泽，却无法抹去脸上那怕是最细最小的一丝皱纹。
唉！青春就这样去了吗？一个女人的青春，就这样无声无息，无声无息地一去不复返了。杨青的两眼竟有些发热。她想起一句话，时光如水。真的，再没有谁能像此时此刻的杨青那么真切实在地感受到这四个字了。如水，如水一样地就流过去了。把人漂得发白，发干，发瘪。任你年轻时是怎样的美，怎样的鲜，到头来还不一样被漂成一件旧衣裳。时光如水，那水是什么？就是一把刀子。那水流的过程，就是人被时光的刀子慢慢打磨的过程。杨青愣愣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时竟不知所以。
“照，又照。你烦不烦”？张洪亮趿着拖鞋，穿着睡衣，两眼朦胧，一脸惺忪，刚一只脚跨出卧室的门，就冲着杨青的后背吼上了。“我说这一大早人哪去了？又照。再照，还能照出二样来。你还不就是你。还能成了那章子怡。”“砰”地一脚踹上了厕所的门。杨青就觉得后脑门子刮起一阵冷风。
杨青眨巴眨巴眼，牙根恨得痒痒，却硬是把嘴巴闭上了。
她不想一大早起来就跟他吵架。
她直了直腰，喘了口气，继续照镜子。
她不想一大早就跟他吵架，是她实在看不上他那副德性。真的。杨青真的就不明白，怎么青春就那么快地在张洪亮身上一闪就消失了，象一阵风一样，从他身体里说刮出去就刮出去了，就留下现在的张洪亮了。一个典型的中年人。跟机关里那些个随手一抓就能攥上一把的小科长没什么两样。还不到四十，就腆着个肚子，脖子和脸一般粗，油光光的，两眼浑浊，走起路来四肢象是短了一截似的，要怎么难看就怎么难看。哎，谈恋爱的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杨青想，这人就是没有前后眼，要不
“哗”冲水声。
咳嗽声。
哼。杨青知道要不是这泡尿把他憋醒了，还不定睡到什么时候呢。
开门声。杨青一声不响，对着镜子只管照。张洪亮阴沉的脸一点一点拉长了镜子。冷不防，他上前一步揽腰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杨青。对着镜子 ，冲杨青嘻皮笑脸地说：“再丑再俊，还不都是我老婆”一边说着两只手早熟练地迂回到那两座山峰上。杨青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那玩意儿不仅憋了泡尿，还憋了一股火。杨青挣扎着，一个不字还没出口，就被张洪亮手揽腰一横，任你杨青又捶又叫，他嘿嘿笑着，三步并作两步早进了卧室，头也不回，一只脚带上了门。
杨青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九点钟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屋里也静悄悄的。张洪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杨青知道他又去了那个雷打不动的牌场。那是他们哥们固定的节目，也是老婆们不准干预的内政。几乎每个星期六，手机一响，张洪亮比兔子窜得还快。儿子宝生照例是住在他爷爷奶奶那边。所以周末，杨青是自由的。
鄱个身儿，感觉有些乏。
阳光透过玻璃窗贮满了整个阳台，连同这间卧室，都象一个大温室。
真的就是春天了。
杨青似乎呼吸到了阳光的味道。她伸出一只手，立刻，一道浅亮的光柱就横在她的手掌心上。一瞬间，她竟生出一种近于虚无的飘渺。
转个身儿，盯着天花板出神。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幸福。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近来总愿意追问这些个无聊的问题。也许是一切都太过于平静了。平静久了，就让人乏味。可不平静，又能怎么样呢。三十岁的女人了还能怎么样。一切都玩不起了，也都输不起了。她这么想着就想起了镜子，胸口就犯堵。还有那些个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化妆品。什么去皱的，抗皱的，去斑的，增白的。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挤满了镜台。其实，青春是用不着涂抹的。
真的。不再年轻了。
时光就这样匆匆地去了。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除了这个家和儿子，她似乎什么也没有。
再鄱个身儿，还是乏。
恐怕不能再睡了。
九点一刻，杨青站到了镜子前。都说睡眠是最好的美容师，真是不错。当然，还有那个。杨青的脸一热，嘴角不由自主的往上翘，她冲着自己个儿一笑，说：不害羞。嘻嘻。张洪亮需要她，还象从前一样地需要她。小科长就小科长吧。杨青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女人的最聪明处就是知足长乐。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难的是两全齐美。
杨青穿上大衣，拿上手袋，来到街上。
春寒依然料峭，阳光似乎只是虚构了一个春天的童话。杨青竖起大衣领子。毕竟是春天了。树梢上，地面上，开始一点一滴地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意。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人无缘无故的多。车也无缘无故的多。或许是冬天把人禁锢久了，人们来不及等待真正的春天，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释放了。
杨青面前不时飘过男人的目光。
她旁若无人，腰杆挺得更直，似乎是有意在欣赏高跟鞋与地面的撞击声。“卡、卡、卡”清脆悦耳，标准的慢三步。
公交车来了。人群一阵骚动。杨青挤在人群里，被蜂拥着挤到了车门口。这一只脚已经上去了，可那一只脚说什么也拔不出来了。杨青急得“哎哎”只叫。只见前面一个小伙子，突然回过头，一把抓住了杨青的手，只轻轻一拉就上去了。杨青抬头感激地冲他一笑。小伙子却没撒手，拉着杨青只管往里挤。可人早就座满了，只能这么人挨人地站着。两人好歹都站住了，可杨青的手还在他手里攥着。杨青一使劲，把手抽出来了。小伙子倒不好意思了，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杨青笑笑，什么也没说，却莫明其妙地心跳起来。不伙子神清气爽，目光如炬。杨青没有挨着他站，一只手扶着头上的横杆，悄悄地移到了车窗前。可她感觉到那眼神分明就在自己身边飘。她忙把目光转向窗外，心里暗暗好笑“恋母情结”她为这个突发奇想有些不好意识。真的，她这个年龄，做他阿姨倒合适。杨青抬手看看表，十点整，到幸丽那儿要四站路，得半个小时。正好，进门就吃个现成的。杨青微微一笑，把头一扬，专注地盯着窗外。到北环路的时候，她看见那个小伙子下车了。小伙子头也为回地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竟有些不自在。可是，如果他真要再回头来找她，看她一眼，她一定会更不自在。唯小人与女子难养。杨青心里说，这话真不假。
十点四十五，杨青敲开了辛丽的门。
辛丽头上顶着几个通红的发卷，扎着两只手，一见杨青就嗔怪地叫起来：“你还来啊！看看，都几点啦”！
杨青一边脱大衣，一边嘻嘻地笑着说：“睡着了，睡着了。好不容易清闲一天，还不让人睡会儿”
辛丽一只脚踹上门，就绕到杨青脸前，满脸地不怀好意兼嘻皮笑脸“是不是又让张洪亮那个粘牙给粘住了”？
“哪儿呀”杨青咯咯地笑起来“一大早就让牌把魂儿勾去了，还能顾得上我”？
辛丽瞪圆了眼，撇着嘴叫道：“鬼才信呢。瞧你那个样儿”杨青听了把脸一红，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刚才在车上“宝宝呢，怎么不带我儿子来”？宝生是辛丽的干儿子，不管人前人后，见没见面，她都是这样热肠辣肚的叫，比亲妈叫得还亲。每次辛丽当着张洪亮的面这样叫，张洪亮一准臭她：“想要，自己生去”所以，辛丽也从来也不放过任何攻击张洪亮的机会。
杨青说：“昨晚儿上就没回来，在他奶奶那儿。老太太想孙子。我落个清闲自在，何乐而不为。 我才没那么傻。”杨青说着笑吟吟地把小嘴一噘，那神情乖张得像个纯情的小丫头。辛丽也不得不承认，这杨青哪像个孩子的妈？生育非但没有破坏她娇小的体型，反而让她更加玲珑有致。一笑一颦之间摇曳生情，亭亭玉立如一株淡蓝色的水草，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水灵灵的丰韵。女人，最需要爱的滋养。这是谁说的？看杨青怕是要被滋养得快要溢出来了。辛丽这么想着，心里一恸，这么些年了，这样看杨青，还是头一次。辛丽突然觉得有一种柔柔软软的坚硬在心底冒出来，一点一点地生发，张扬，像一根刺轻轻地扎着她的心，让她的心有一点痛，有一点苦，有一点酸，还有一点——一时间辛丽竟有些愣愣的，说不上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羡慕？嫉妒？后悔？还是像张洪亮说的那样，开悟了？辛丽一边想着，一边抬头望向杨青。却见杨青眉头一邹，用力嗅着鼻子。
辛丽忽地就跳起来了，一边朝厨房跑一边叫着“我炖的鸡”
杨青被她唬了一跳。也忙着跟过去。一边挽着毛衣袖子，一边笑着说：“大小姐，还是我来吧”
一进厨房，就见辛丽被烫得连蹦带跳，手忙脚乱的，一边还使劲地吹着手。偏巧电话又响了，慌得辛丽放下锅盖就往外跑。“来了来了啊”
杨青真禁不住笑她。赶快过去把火扭得小一点。侧耳听听，心里想着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打来的。没想到辛丽风一样就刮回来了，急扯白烈地嚷嚷着“说不去就不去。我最烦和那些人扯。”
杨青尝尝盐淡，又把锅盖上了。低头看看火苗，小小的蓝色火花正起劲地舔着锅底。她又调小了一点。也不知道辛丽这里和谁较劲呢，只是嗔怪她：“就不能不急。就不能好好说话”
辛丽说：“辛文孩子过百日，说好了我不去的，偏又打电话来催。啰啰嗦嗦的。”
杨青一听，喜得跳起来了“啊，这么快呀。都一百天了。好象刚刚还在医院里等呢。把人急的。现在可都一百天了。哎，你怎么不说呢，我也应该去的。去看看孩子。胖了吧？辛文的奶还好吧”？
杨青一阵的聒造，把辛丽说得笑弯了腰。把着杨青说：“你看你，那像，真是个”话说了一半就笑回去了。
“什么呀？我不应该去呀？”
“去，去，就知道你得去凑这个热闹，才没说的。”
杨青翻翻眼皮，伸出一个指导头点着辛丽的脑瓜子说：“你呀。叫我怎么说呢。”
“什么也不用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厨房，辛丽还在说：“七姑子八大姨的，我也闹不清什么亲戚。有事没事你都得赔着笑脸。嗬，这还不算。一转身就数落你，没个好听的。口香糖。你知道吗？我就她们嘴里咬来嚼来的口香糖。我去。我真是没事找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你这样，辛文不生气”？
“她有什么气的”辛丽自顾自地说。
其实杨青不是不知道辛丽的尴尬。妹妹的孩子都过百日了。这眼看着她弟弟也要结婚。三个人就只剩下她这个大姐了。快三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可是这又能怨谁呢？
换一个话题吧。
“哎，灰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又来电话了吗”？灰姑娘名叫林丹，是辛丽的室友。这套二室一厅的房子原是单位给她们俩的。去年，林丹停薪留职去了深圳。因为林丹特迷灰姑娘和王子的童话，大家都开玩笑的这么叫她。可是她那个男朋友，却一点王子的气质也没有，叫什么王一夫。像极了二三十年代的那种长袍马褂式的民主人士，里里外外透着一种腐儒气。所以他的名字没人叫，都叫他王民主人士。杨青见过他。一想到叫他王民主人士，就笑得喘不过来气。说辛丽你们也忒刻薄了。可想想她也觉得恰如其分。现在一想起来，杨青就又忍不住地笑起来。
辛丽也笑了。“来啦。前天晚上，都快一点了。发烧似的。整个一神经过敏。”
“那她现在还在深圳，和民主人士”？杨青一边说着一边又笑。
“不知道。大概是吧。至于是不是和民主人士在一起，现在都开放了，也说不清”辛丽又是一脸的坏笑。
杨青指着她说：“别没好心眼。人家民主人士还挺不错。”
“我的姐姐啊，你真的就那么天真。这两个人的事情，谁能保证。告诉你吧，那天灰姑娘来电话就是问我她应不应该结婚。”
“结婚？和王民主”？
“才不是呢。”辛丽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个桔子。一边剥皮一边说：“好像是和她的老总”
“老总”？杨青瞪着个大眼。“林丹还真的成了灰姑娘了？一转脸就变成金凤凰了”？
“也许吧。现在这年月，只有你不懂的。哪有不可能的”
“可现实毕竟不是童话啊。”杨青挑着一双弯眉，看着辛丽。
辛丽把头一歪，两个肩膀一耸，双手这么一摊，眯着眼睛，说：“灰姑娘不再是那个灰姑娘。王子也不再是那个王子。不过，这一回是王子变成了老国王了”她说着，笑着倒在沙发上。
“老国王”？
“嗯。王子他爹呀”
杨青笑着拧了她一把。“没个正型”
辛丽说：“老国王58啦。我对林丹说，你要爱钱，就跟他上床。你要爱自己，就跟他拜拜”
“后来呢”？
“不知道”！
杨青拧着个身子，坐在辛丽旁边。看她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桔子。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辛丽：“林丹多大啦”？
“大概是二十七八了。”
杨青没再说什么，心想，又是一个尴尬的话题。
“哎”辛丽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了“鸡。我炖的鸡。”
杨情又好气又好笑“要是指望你，早成了一糊锅了。刚才我把火扭小了。这阵子，也快差不多了”
辛丽拍拍胸口“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杨青哈哈一笑，阴阳怪气地说：“这么紧张？怕不是为了我吧？”
辛丽脸一红，开了花似的“你就算跟着借个光吧”
“好没羞。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杨青一边说着就举起手来要拧辛丽“看你往后怎么说我”
辛丽咯咯地笑着躲过杨青，一把抱住她“好姐姐，以后再不说你了。要说就说那个张洪亮”
“啊！那还不一样”？杨青说着又要伸手，辛丽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再告饶。
“好了，好了。先说说今天给我做了什么好吃好喝的。虽说是借光，咱也不能委屈了”
辛丽脸一睃，神秘兮兮地，指着小餐厅：“早给你准备好了。其实说你借光那才叫不准确呢。你去看看，哪一样不是你爱吃的。做的时候才知道，你的影响力是大呀。做来做去，都是你的哎”
杨青得意地撇了撇嘴，说：“这还差不多”
辛丽抬头看看挂钟“嗯，再过二十分钟。二十分钟我们开宴，如何” ？
杨青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腿一翘，喜笑颜开地说：“反正我没意见。就看你那位了。”说着故意压低了嗓门：“说不定，现在正闻着味往这儿赶呢”
辛丽噗嗤一声笑了“你以为人家也像你一样啊。馋猫”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光说话了。你看看我的头，头”辛丽一迭声地叫着跑进了卧室。杨青兴灾乐祸地笑着，叫着。辛丽反手关上了卧室的门，一个人只管捣持去了。杨青自己坐在沙发上，心里突然就为辛丽高兴起来。还真没见她这样认真过。女人啊，只有为了自己爱的男人，才会这样。杨青想起了张洪亮。那时的他们——
“还没好啊。你别把自己整得跟明星似的”杨青嘟囔着，随手翻看着辛丽的杂志。这才注意到沙发换了新罩，玻璃茶几下横着一枝深红的玫瑰。看来，这次，辛丽是用了心了。杨青这么想着，突然间她又不安起来。她愣愣地望着那枝深红的玫瑰，隐隐约约地生出一丝莫名的担心。以前辛丽满不在乎，她急；现在辛丽用了心了，她竟不知道是该为她高兴，还是提前为她泼点冷水的好。因为她心里清楚，辛丽等的那个人，也许只是一个梦。而一个人做梦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她醒过来。
当当当当。命运交响曲。
“怎么样”？
杨青一抬头，眼前跃动着一团红色的火焰。只见辛丽上穿一件大红的高领毛衣，下着一条月白色淡格了筒裤，薄施脂粉，短发微曲，整个人亭亭玉立，清爽之极。
杨青一见，翻身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叫着：“哇赛，好漂亮的美媚”
“怎么样？好看吧”？
“ 好看。好看。真的比穿黑色亮多了。至少减去了十岁。”
“啊？不会吧。我那有这么老”辛丽又是瞪眼，又是跺脚，真把杨青笑翻了。
原来辛丽和杨青一样，买衣服从来不看红的绿的，杨青说，土。辛丽说，俗。可近两年好像眼光都变了。红黄蓝绿，什么都好看了，什么都愿意穿了。其实杨青心里比谁都明白，青春是用不着装扮的。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岁月弄人啊。杨青看着辛丽，又一次想到了那面镜子。
“真的。我有那么老吗”？
杨青赶忙说：“哪儿呀。我是说比穿黑色的亮了太多，简直让人目眩神迷啊”
辛丽一个转身，一个亮相“真的”？
“真的，真的。”杨青忙乱的把心里的那面镜子合上了，给辛丽送去一个十足味赞赏的眼神。
“我说呢。”辛丽嗔怪地说着，飞快地看了一眼表，把一脸的喜悦收在脑后，表情神秘地对杨青说：“坐着。别动。看我的”说着，迈开两条修长的腿，开始东奔西跑，杨青就觉得一团火在身前身后地跳。辛丽不让她动手，她心里明白。她只是觉得辛丽有点慌乱，有点陶醉，甚至有点夸张。也许那个人就要来了。辛丽啊，辛丽，到底还是一个多情的女人。
十二点。钟声。门铃响了。
辛丽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屁股下面安了弹簧似的。匆忙间她理了理头发，拽了拽毛衣，满脸的流光溢彩，象一头美丽的长颈鹿，飞步向前。
杨青似乎听到了辛丽怦然而动的心跳。也不禁兴奋起来。她盯着辛丽，目光随着她的手，转动了门把手。
门开了。
辛丽和杨青几乎同时吁出一口气。
原来是收电费的。
小伙子年纪轻轻，穿一身崭新的工作服。大概是头一次来，又面对着这样两个美丽的女士，紧张得连头也不敢抬，脸通红，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好在查电表并不费事，辛丽也没有时间和他啰嗦。急忙付了钱，打发他走了。两个人脸对着脸，不知为什么，就突然笑起来，笑的直淌眼泪。
手机响了。
杨青说：“还笑。是你的”
辛丽拿起手机，那笑容像是刚刚绽开的花儿遇到了十二级冷风暴，突然间就僵硬了。杨青一愣，把后半截的话就咽回去了，只管瞪眼望着她。辛丽脸一沉，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嗯、嗯、嗯，就关掉了。她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煞有介事地说：“好了。开宴。两个小女子，举杯对酌，岂不快活”
杨青笑说：“自然。如此说来，请了”其实杨青真的想问问辛丽，是不是那个人不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说好了又不来了？到底什么意思？可话到嘴边却变了。也许她不想辛丽太累。也许她根本就不想那个人来。可是，可是
两个人坐到桌前，杨青突然打了个冷颤。气氛有点不对味，好像温度也低下来了，让人觉得有点冷。辛丽那大红的毛衣也格外恍眼，头发精致的似乎过于教条了。唉。杨青自己叹了口气，心里一上一下的，好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辛丽。
辛丽倒好，笑容可掬，若无其事，举起杯，对着杨青：“来，干一个。为了友谊”杨青也慌忙举起杯，两个人把高脚的玻璃杯碰得叮当作响，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流转，闪着诱人的光泽。辛丽喝酒，吃菜，天南地北地海说一阵。可杨青却分明感觉到她的虚张声势，她的表演和造作。杨青的目光滑过辛丽的脸，落在满桌五颜六色的菜蔬上。一个女人的心，就是这七荤八素拼成的。为的是等一个男人。
干！
再来一个！
叮叮当当。酒香人微醉。似乎又回到了那种氛围里。可是，暗流汹涌，冰山只不过浮出一角，更深的却在心底。杨青喝着杯中的酒，总觉得有种酸溜溜的苦。手机又响了。杨青神经过敏似的，差一点叫出声来。辛丽却一脸漠然。杨青低下头，装腔作势地再喝一口，眼睛却一直望着辛丽。辛丽好歹走了过去，却看也不看，就把手机关了，扔在沙发上。杨青刚刚落下的一颗心又提了上来，气的她猛一抬手灌下一大口，呛得泪都出来了。辛丽没好气地拿眼睛直瞪她。还没坐下，电话又响了。
辛丽象没听见一样，只管一屁股坐下来就专心致志地对付手里的那只螃蟹。
铃声继续。
杨青看着辛丽，看着辛丽， 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小跑过去，抓起了电话，一边说：“是不是我们家的那个粘糖啊”其实杨青的手机一直在她的手袋里。
“嘻嘻”杨青抓着电话笑了“阿姨，是我，杨青。”
“嘻嘻，给您恭喜了。辛文那边我改天过去。今天太闹了”
“宝宝啊，挺好的。就是皮。一会儿也闲不住。他奶奶接走了。想他”
“文文这边，您又忙了。累也高兴，是吧”
“辛丽在那。我一早就来了”
“放心吧。再见。阿姨。”
杨青放下电话，抬头看表，可不是都一点多钟了“辛文那边都散了。阿姨担心你没地儿吃饭”
“哎，你妈可高兴了。啊”杨青一边坐一边给辛丽说。
“行了，行了。操心多了老得快。老了，张洪亮可不要你”
“他敢”
“嗬。还真来劲了。好，好，快坐下吃吧。不然别说我饿着你”
“饿好了。我正减肥呢。少吃一口是一口”
辛丽嗤一下乐了，盯着杨青“就你，还减肥，笑话”一边说一边拿纸巾擦着手，走到杨青跟前。
杨青急得什么似的，瞪着个大眼睛“笑话？你不知道，从过年到现在我是一个劲儿的长肉。这该长的地方不长，不该长的地方呼呼地上飚，哼，比股市可准多了”
辛丽笑起来“就你净好话。谁身上的肉还有个地方？该不该长？”
“你哪知道呀，你又没生过孩子”杨青一瞪眼，一伸脖子，生生地咽了口唾沫，说出来话就变了“不信？你看，你看。脸上不长肉，还有这儿”杨青两手捧着前胸，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脯子，叹了口气“这儿，这儿一点也不长”
辛丽笑的躺倒在沙发上。杨青跟过来，拍着屁股，掐着腰：“都长这儿了。简直就没腰了。上下一个筒。张洪亮老说我平平的胸脯尖尖的腚。气死人了。整个一畸形发展”
辛丽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不是说张洪亮就喜欢杨贵妃吗？这下，歪打正着。你飞燕成了玉环。正好称了他的心，挽救了一个美满家庭。怎么说也 ，嘻嘻哈哈”辛丽笑的自己也说不出话来了。
杨青好笑又好气“谁都一样，没什么就想什么。你真给他一胖子，他倒未必愿意。人家说，上床是一回事，上街是另一回事”
辛丽说：“按他这个理论，十个老婆恐怕也挡不住”
“怎么着，你也承认”
“哼。美死他了”
“男人都一样。有一次看参考消息上说，俄罗斯很可能要实行一夫多妻制。哎哟，我们办公室的那些个男的，个个原形毕露。眼都红了。我回家给张洪亮一说，你猜他说啥”
辛丽笑着问：“说啥”？
“咱现在就去俄罗斯吧”
哈哈。
“是不是男人都一个德性。”辛丽忍住笑问。
“差不多吧”杨青嘻皮笑脸地说：“要不，就是那儿不行。嘻嘻哈哈”
辛丽指着杨青说：“你是越来越疯了”
“疯？我这是实话实说。”
“天哪”辛丽夸张地长叹一声，头一仰靠在沙发上“这回我可真懂了贾宝玉了”
“嘻嘻。跟宝哥哥有什么相干”？
“你忘了。贾宝玉曾说过，这女儿没结婚之前都是好女儿，怎么一挨了男子的身，就变得又丑又俗。”
“啊？你这是变着法的骂我呀。看我不拧你”杨青说着举手就要挠。
吓得辛丽倒在沙发上大呼小叫地喊：“好姐姐，饶我吧。再不敢了”
“其实，这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天经地义”
“自然。自然”辛丽不得不附会着说，一边偷着直乐。
“给你说，每年春节放假，我们那儿管计划生育的，我们都叫她刘姥姥的那个，去年退了”杨青说着就笑起来了“开会的时候，她就拿一大包那个。就这样”杨青说着，把脸一沉，做一个扔的动作，一下，一下，机械地象跳舞似的。“刚开始，男的不知道。还以为发烟呢。”辛丽笑的直不起腰来了，只叫我的妈呀。
“也喊给我一包，给我一包。女的谁也不说。都吃吃地乱笑。要的急了，刘姥姥就说，回家给你媳妇要去。我们就笑的更历害了。她在下面发，主任在上面讲。讲几句就看看，讲几句就看看。不知道这些人到底笑什么。还以为他讲的特精彩。”
嘻嘻哈哈。
“去年，新分来了一个大学生。还没结婚，刘姥姥当然是不给的。谁知道，她站起来就说，怎么没我的。刘姥姥说你又没结婚。哎。那丫头更绝。问刘姥姥，谁规定不结婚就不用那个了”
“对。对”辛丽一边擦眼泪，一边一迭声的叫着。
“当场就不愿意了。说刘姥姥瞧不起她。把她当老姑娘。弄得刘姥姥下不来台。过了一段时间，赵西敏，你见过的，就是那个‘两条人命’的那个”
辛丽说：“噢。想起来了。个子不高，瘦瘦的，看着挺大年纪了还扎根小刷子，吊得老高。你说从后面看勾去一条人命，从前面看，吓死一条人命”
“对，对，对，就是她”
“她不是离婚了吗”？
“离啦。去年7月份离的。也闹了好几年了。”杨青说着就笑“这一次刘姥姥可记住了。发那个的时候，自然也扔了一个给她。赵西敏当时就拉下脸来，把那个往刘姥姥身上一扔，张口就骂流氓。说刘姥姥欺侮她，知道她离婚了还给她那个。把个刘姥姥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我们叫刘姥姥阴差阳错，笑了好一阵子。年底，刘姥姥就退了。走的时候直掉眼泪，说，老了，真的老了”
两个人笑的倒在沙发上。
突然间，竟出奇的静。
好像整个房间里就剩下杨青的那一句话“老了，真的老了”
似乎过了很久。
杨青幽幽地冒出一句：“是啊。谁又能抗拒自然呢”！
辛丽仰望着天花板，听杨青说这一句，也倍觉伤感。一滴泪珠在眼角打着旋。
辛丽和杨青是自小玩到大的朋友。两个人大学毕业后同时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不同的是杨青带回了张洪亮，辛丽仍然是一个人。两个人还象小时候一样交往。可渐渐地一切都变了。杨青结婚，冒出来一个张洪亮；生孩子，又冒出来一个张宝生。就这两个人，生生把杨青改造了。改造成了另外一个女人。虽然不是蓬头垢面，却同样是回到家就换上一个大背心子，拿个破抹布里里外外到处地擦。嘴从来不闲着，不是数啰儿子就是数啰丈夫。见了面，就是儿子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什么有助于儿子生长发育，缺什么会影响孩子的智力，要不就是她老公如何如何，她儿子怎么怎么，她简直就是个婆婆妈妈一个十足的家庭主妇。还有那个张洪亮，一天到晚粘粘糊糊，生怕老婆飞了似的。唉。那个爱做梦，爱作诗，爱幻想的杨青已从人间蒸发了。要不就是人间的烟火又重新塑造了她。辛丽似乎看到了杨青的未来，一天到晚，一年四季，天天围着她那个小家，围着那个并不怎么出众的张洪亮和她的宝贝儿子，来来回回地重复着那些个一成不变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老去。
就这么过一辈子？太可怕了！
可看看现实，却并不是她想的那样。杨青似乎乐在其中，幸福地一塌糊涂。岁月和操劳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她仍然年轻，漂亮，象个没结婚的小姑娘。带儿了出去，没有人认为那是她的孩子；和张洪亮一起走在街上，别人都以为他们俩是二婚。把个张洪亮乐的象平白拾了个金元宝。看杨青的眼神就更加热烈。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虽说他并不怎么喜欢文学，对杨青喋喋不休地说诗呀，小说之类的总是一脸的不屑，可辛丽看得出来，张洪亮打心眼里佩服自己的老婆。那眼神就说明了问题。
辛丽真的不明白了。
辛丽常把杨青当作一面镜子，可有时候，照出来的却全都走了样。
辛丽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不觉得有点亏吗”？
杨青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半晌没说话。她抬头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上个月，我那个晚来了两天，张洪亮一听，高兴地什么似的，还以为我怀孕了”杨青一笑，坐起身来，看着辛丽“你不知道，我当时的感受，真的。我想我要是真的怀孕了，一定是个女儿。我拼了命也要生。那一刻，我真的理解了那些想要孩子的，那种心情，那种心境”
“我两手护着肚子，象真的似的，真的就有一个小女儿正蜷缩在我肚子里。生怕她会掉下来一样。”
“可是，第二天，就，哈哈”杨青笑着倒在沙发上。
辛丽看着杨青，苦笑了一下，撇着嘴“杨青啊，你看看，你都快成了老鸡婆了”
杨青抬起脸来，说：“反正，不会懂得”
辛丽说：“什么呀，不就是生个孩子吗”？
“那儿就是生个孩子那么简单”杨青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瞪眼望着辛丽“林语堂曾说过，生了孩子的情人就是老婆，没生孩子的老婆只能算是情人”
“笑话！让孩子给一个女人的身份定位”？
杨青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看辛丽那一脸的不服气，知道是说不明白她。她盯着辛丽，半晌，才冒出一句：“辛丽，嫁人吧。生个孩子你会和现在不一样的。我知道，张洪亮说的损点，可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你哪怕是今天结婚，明天就离呢，你也要过一过真正的人的日子，女人的日子。总不能老这么着，在天上飘着”
辛丽蜷在沙发上，两手抱着膝，低头盯着沙发上一个小小的黑点，默然不语。那个点点却越来越大，越来越黑。
唉。杨青叹了口气，说：“我们都是凡人。凡人就要过凡人的生活。辛丽，听我说一句，要是他挺好的，就好好的吧，别再任性了。一个女人，能有几个二十，三十年呢。”
辛丽一动不动。
“其实生活就是过日子，过日子就是过个人气。又有什么难的？人从来不就是这么过的么？”
“过日子也有过日子的乐趣啊。谈恋爱，浪漫。生活，实实在在。就看你怎么个看法，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换个角度看罢了”
“不论和谁在一起，都不能光想着自己。那样，你是没有资格和人过的。”
“辛丽，你，在听吗？我——”
杨青转过身来，看见辛丽的头深深地低下去，靠在膝盖上，眼泪无声无息，曲曲折折地在流，在流。
杨青的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个人压抑的哭泣。
好一会儿，辛丽哽哽咽地说：“你说的倒好。教我嫁谁去？我总不能站到大街上，见个人就说，咱们结婚，明天就离。神经病。”
“我要求并不高，不过就是找个感觉吧了。一辈子的事，不算过分吧”
“你们急？我也急。可是——”
“那个人呢？他是不是——”
“是。也许一切都是我在做梦吧”
“那今天是为什么，为什么又不来了”？
“他女儿过生日”
杨青一听，眼睛就瞪起来了，可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说什么？辛丽不是孩子了。
辛丽似乎终于吐出了一口闷气，说出来倒轻快了些。只是她奇怪为什么杨青这次一言不发。
两个人又对坐起来。这么多年来，相对无言，似乎还是头一次。
杨青看见辛丽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打开了。她听见自己心里的一声叹息。
可终于没有铃声。
一抹淡红的西日打在窗棱上。辛丽一动不动的剪影让杨青觉得孤单而苍茫。她看见辛丽眼角的邹折似乎更深了。一瞬间，她老了许多。是啊，真的就不再年轻了。一切都玩不起了，也输不起了。
突然，手机响了。辛丽拿起手机，看看，说：“是你的。大概是你家张洪亮吧。一下午了，你也该回去了”
杨青的心猛然跳起来。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此时此刻她真想快点见到张洪亮。他是那么实在，那么实在的靠山，让她有一种安全和温暖。杨青忙跑过去，打开手袋，紧紧地把手机贴在脸上，她听见张洪亮的声音，竟突然有种委曲，没说话眼圈先红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走出辛丽家不远，就看见张洪亮正站在那里等她。
远远看去，张洪亮像是高出了一截，一个挺标准的男子汉。
杨青笑了。快步向前。近了，才看清张洪亮居然西装革履，打份地人五人六的。
杨青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张洪亮嘴一咧，笑了。一把搂过杨青说：“今天，我们也来个二人世界。走吧，到金碧辉煌，我请”
杨青被张洪亮搂着一步一步向前，杨青嘴里说着，不过了吗？贵吗？得花多少钱啊？双腿却是不由自主地快活地向前走去。好像又回到了初恋的季节。杨青笑眯眯地把头靠近在张洪亮的胸前。听张洪亮说着他们哥几个的趣闻轶事，让心情在薄薄的暮色里飘啊飘，飘向未来。她明白了，原来凡人的日子也能过得神仙似的。关键看你怎么个活法，过法。
她又想到了那面镜子。她看见镜子里的杨青更老了，头发都白了，人也丑了。可身边还有个张洪亮。张洪亮在搂着她，一起慢慢悠悠地走啊，笑啊，说啊。
她突然抬起头来，对张洪亮说：“我喜欢镜子，我们再买一个大的吧，放在卧室里，天天照，好吗”？
“好！好！你只要喜欢就成”
“明天，明天就去买吧”
“行。明天。明天就明天”
杨青抬头看看张洪亮，看看天，想着明天，想着那面好大好亮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