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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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生稀罕老生娇，挨打受气半中腰。”奶奶疼我爹，更疼我。爹是她五个孩子中最小的，我又是爹四个孩子中的最小。听奶奶说，娘生我时是一个连野菜都吃不饱的春天，产后大出血，无药无粮竟撒手去了。
“好歹是条小命，就叫天狗吧，容易拉扯。”奶奶东家一口，西家一嘴，硬是把我摆弄大了。以后，我考上大学，又参加了工作，奶奶很感荣耀，逢人便夸：“天狗这孩子弄到这景，真是老天开恩哪！”
奶奶嫁到我李家时才十三岁，十四岁就有了我大大爷，四十岁有了我爹。她共生了九个孩子，其中4个因病或挨饿在幼儿和童年时夭折。每次奶奶提起在10岁时夭折的小叔，就心疼得要命，总要哭上半天。小叔比我爸小4岁，可10岁的时候和我爹一样高，一样壮，听话、懂事不说，还特别聪明，算帐张口就来，打一手漂亮的算盘，那是跟一个老帐房先生学的。大家都说，这孩子一定有出息！
盼望了整整一冬一春的麦季终于到来。 一天凌晨四点多，生产队里的钟声急促响起来：明天有大黄风（就是现在的龙卷风）全村男女老少，凡是能干活的一律下地！争取颗粒归仓！我家出动了10口人，爷爷奶奶，四个大爷两个大娘，还有我爹和小叔。他俩负责捡遗失在地上的麦穗。太阳出来的时候，小叔突然头疼，爹喊来奶奶，奶奶摸摸他的额头，发烧，就让小叔回去睡一觉，她又去收麦子了。当大家中午收工回到家里，做好饭喊小叔吃饭的时候，怎么都叫不醒，才发现小叔永远地睡着了！后来大家才知道那可能就是当时还不知道而且正在流行的急性脑膜炎！
从此奶奶洪亮的嗓音沙哑了。
十年后爷爷得了肺病去世。奶奶仍然用坚强的意志支撑着弱小的身躯，为一大家操劳。在六十多年的岁月里，奶奶里里外外一把手，抱大儿子抱孙子，孙子抱大抱重孙，她的针线活又快又好，织布的技术没有人比得上，没有一个家人没穿过她做的冬衣棉鞋，我的柜子里至今还有她亲手做的单鞋棉鞋。
但是八十岁生日后，奶奶真的老了，糊涂了。
这些年，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改革开放、农民的生活越来越好了。由吃不饱到吃饱，由野菜到粗粮，再由粗粮到细粮，鸡鸭鱼肉、蔬菜水果，一些过去只有在过年过节才能尝到的现在平时也能吃到。但是老家地处偏偏，对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还谈不上富裕。每次我回家，大爷大娘们甚至我爹都对我讲述有关奶奶的一些令人厌烦的事儿。
比如，平时亲戚送的饼干糕点之类的食品，奶奶也从不让人沾边，而且还经常躲在被窝里吃。有一次，一个小侄子眼巴巴地望着奶奶吃香蕉，奶奶就扔给他一只香蕉皮啃。孩子多的时候，奶奶总是边说边骂:“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活了80岁，吃康咽菜六七十年，还有几年的活头，你们这些龟孙子，吃的时候在后头呢！” 解馋毫无希望，孩子们便一哄而散。
再如，每个儿子每月的初一要准时给她5元钱，超过限期她就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到你家门前臭骂一通。大爷们都是脸朝外混事的人，都是取媳嫁女的户，谁的脸面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即使手头再紧，也要把钱送到奶奶手里。但奶奶却不舍得花一分钱，总是把钱缝在贴身的衬衣、衬裤里，这是二大娘为她洗衣服时发现的。诸如此类，听得耳朵都磨茧了。
为了减轻大家负担，也为了报答奶奶的养育之恩，我和大爷大娘们商量，每月由我给奶奶寄30元钱，由爹亲自交给奶奶，就说是大家湊齐了一起交。这样以来减少了许多麻烦，不知情的奶奶也很乐意。时间一长，奶奶手里有了积蓄，没人没事的时候，总是悄悄的拿出来数。
我工作的油田离家乡只有一百多里路，常见村里人来，或买或卖，我就顺便给奶奶和家里带去糖果、糕点、衣料之类。东西一到家，奶奶就像过年一样高兴。久而久之，凡有人到油田来，奶奶总说：“到天狗那儿去一趟，替我看看孙子。”
今年天气反常，春节刚过，天气就热了起来，单位围墙向阳处的一棵玉兰树的花苞迅速膨胀，马上就要开了，引来许多人观赏。年轻人纷纷脱下厚重的棉衣换上春装。元宵节快到了，单位给每个员工分了3斤汤圆，我想家里过元宵节都是包饺子，而元宵节的元宵奶奶是没吃过的。节日不放假，而且天气又热，我就托老乡给奶奶带回去。
一周后的下午上班时，门岗赵师父喊我接电话。是我爹。他急促的告诉我，奶奶病危，请假回来吧！好在交通方便，傍晚就到家了。我一进大门就感到气氛不对，几个木匠噼里啪啦的忙着，几位大爷和家族长蹲在院子里低声商量着；三间老式的大堂屋里挤满了奶奶的孙子、重孙子。看到这景，我禁不住想哭。三哥三嫂迎上前拉住我急切的说：“奶奶上吐下泻三天了，死活不去医院，不打针，请大夫看过，刚吃过药。正等你哩，快去！”
在铺着厚厚麦秸垫子的床铺上奶奶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双唇紧闭。“奶奶！”我抓紧她干枯的手，一遍遍呼喊着。终于奶奶慢慢睁开眼，断断续续地用更加沙哑的声音对我说：“天狗儿啊，奶奶正等你把那个蓝花包袱拿来”我赶快从柜子里取出奶奶出嫁时带来的、那个平时包衣服的已有几个补丁的印花包袱，放在她跟前，她示意我打开，然后用颤抖的手摸索着两件衬衣的衣领和衣袋，竟摸出一打人民币。有十元的有五元的。奶奶的神色也好了起来。“这辈子，奶奶知足了这几年我吃了不少好东西，也攒了这么多钱一千六百元哪！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这会儿，奶奶哪像病危，她褶皱而沧桑的脸出现了红晕，精神是那样好。大娘们说，那是回光返照。
“狗儿啊！这一千元给你取媳妇用”奶奶又指指站在旁边的六个重孙“剩下六百平分”说到这里，奶奶眼光又暗淡了，她叹了口气，又好像刚卸下一副重担。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事。“狗儿啊把柜子上那包东西拿来。”我取下那包东西，大概不到一斤，我想可能是奶奶吃剩的糕点。“这糕点中看不中吃以后别买了净花钱”奶奶气喘吁吁说着，打手势让站在旁边的重孙们过来，打开纸包，每个小手里放了两块。我仔细一看，天哪！原来是我托人带回的生汤圆——现在已变色、变酸、散架的元宵
那天后半夜，奶奶就去了，享年八十四岁。
陪灵期间，我哭得最悲最痛，但即使再多的眼泪也没能换回奶奶的魂灵。
出殡那天，我亲手煮了一碗元宵摆在灵桌上，以慰奶奶在天之灵。
“头生稀罕老生娇，挨打受气半中腰。”奶奶疼我爹，更疼我。爹是她五个孩子中最小的，我又是爹四个孩子中的最小。听奶奶说，娘生我时是一个连野菜都吃不饱的春天，产后大出血，无药无粮竟撒手去了。
“好歹是条小命，就叫天狗吧，容易拉扯。”奶奶东家一口，西家一嘴，硬是把我摆弄大了。以后，我考上大学，又参加了工作，奶奶很感荣耀，逢人便夸：“天狗这孩子弄到这景，真是老天开恩哪！”
奶奶嫁到我李家时才十三岁，十四岁就有了我大大爷，四十岁有了我爹。她共生了九个孩子，其中4个因病或挨饿在幼儿和童年时夭折。每次奶奶提起在10岁时夭折的小叔，就心疼得要命，总要哭上半天。小叔比我爸小4岁，可10岁的时候和我爹一样高，一样壮，听话、懂事不说，还特别聪明，算帐张口就来，打一手漂亮的算盘，那是跟一个老帐房先生学的。大家都说，这孩子一定有出息！
盼望了整整一冬一春的麦季终于到来。 一天凌晨四点多，生产队里的钟声急促响起来：明天有大黄风（就是现在的龙卷风）全村男女老少，凡是能干活的一律下地！争取颗粒归仓！我家出动了10口人，爷爷奶奶，四个大爷两个大娘，还有我爹和小叔。他俩负责捡遗失在地上的麦穗。太阳出来的时候，小叔突然头疼，爹喊来奶奶，奶奶摸摸他的额头，发烧，就让小叔回去睡一觉，她又去收麦子了。当大家中午收工回到家里，做好饭喊小叔吃饭的时候，怎么都叫不醒，才发现小叔永远地睡着了！后来大家才知道那可能就是当时还不知道而且正在流行的急性脑膜炎！
从此奶奶洪亮的嗓音沙哑了。
十年后爷爷得了肺病去世。奶奶仍然用坚强的意志支撑着弱小的身躯，为一大家操劳。在六十多年的岁月里，奶奶里里外外一把手，抱大儿子抱孙子，孙子抱大抱重孙，她的针线活又快又好，织布的技术没有人比得上，没有一个家人没穿过她做的冬衣棉鞋，我的柜子里至今还有她亲手做的单鞋棉鞋。
但是八十岁生日后，奶奶真的老了，糊涂了。
这些年，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改革开放、农民的生活越来越好了。由吃不饱到吃饱，由野菜到粗粮，再由粗粮到细粮，鸡鸭鱼肉、蔬菜水果，一些过去只有在过年过节才能尝到的现在平时也能吃到。但是老家地处偏偏，对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还谈不上富裕。每次我回家，大爷大娘们甚至我爹都对我讲述有关奶奶的一些令人厌烦的事儿。
比如，平时亲戚送的饼干糕点之类的食品，奶奶也从不让人沾边，而且还经常躲在被窝里吃。有一次，一个小侄子眼巴巴地望着奶奶吃香蕉，奶奶就扔给他一只香蕉皮啃。孩子多的时候，奶奶总是边说边骂:“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活了80岁，吃康咽菜六七十年，还有几年的活头，你们这些龟孙子，吃的时候在后头呢！” 解馋毫无希望，孩子们便一哄而散。
再如，每个儿子每月的初一要准时给她5元钱，超过限期她就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到你家门前臭骂一通。大爷们都是脸朝外混事的人，都是取媳嫁女的户，谁的脸面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即使手头再紧，也要把钱送到奶奶手里。但奶奶却不舍得花一分钱，总是把钱缝在贴身的衬衣、衬裤里，这是二大娘为她洗衣服时发现的。诸如此类，听得耳朵都磨茧了。
为了减轻大家负担，也为了报答奶奶的养育之恩，我和大爷大娘们商量，每月由我给奶奶寄30元钱，由爹亲自交给奶奶，就说是大家湊齐了一起交。这样以来减少了许多麻烦，不知情的奶奶也很乐意。时间一长，奶奶手里有了积蓄，没人没事的时候，总是悄悄的拿出来数。
我工作的油田离家乡只有一百多里路，常见村里人来，或买或卖，我就顺便给奶奶和家里带去糖果、糕点、衣料之类。东西一到家，奶奶就像过年一样高兴。久而久之，凡有人到油田来，奶奶总说：“到天狗那儿去一趟，替我看看孙子。”
今年天气反常，春节刚过，天气就热了起来，单位围墙向阳处的一棵玉兰树的花苞迅速膨胀，马上就要开了，引来许多人观赏。年轻人纷纷脱下厚重的棉衣换上春装。元宵节快到了，单位给每个员工分了3斤汤圆，我想家里过元宵节都是包饺子，而元宵节的元宵奶奶是没吃过的。节日不放假，而且天气又热，我就托老乡给奶奶带回去。
一周后的下午上班时，门岗赵师父喊我接电话。是我爹。他急促的告诉我，奶奶病危，请假回来吧！好在交通方便，傍晚就到家了。我一进大门就感到气氛不对，几个木匠噼里啪啦的忙着，几位大爷和家族长蹲在院子里低声商量着；三间老式的大堂屋里挤满了奶奶的孙子、重孙子。看到这景，我禁不住想哭。三哥三嫂迎上前拉住我急切的说：“奶奶上吐下泻三天了，死活不去医院，不打针，请大夫看过，刚吃过药。正等你哩，快去！”
在铺着厚厚麦秸垫子的床铺上奶奶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双唇紧闭。“奶奶！”我抓紧她干枯的手，一遍遍呼喊着。终于奶奶慢慢睁开眼，断断续续地用更加沙哑的声音对我说：“天狗儿啊，奶奶正等你把那个蓝花包袱拿来”我赶快从柜子里取出奶奶出嫁时带来的、那个平时包衣服的已有几个补丁的印花包袱，放在她跟前，她示意我打开，然后用颤抖的手摸索着两件衬衣的衣领和衣袋，竟摸出一打人民币。有十元的有五元的。奶奶的神色也好了起来。“这辈子，奶奶知足了这几年我吃了不少好东西，也攒了这么多钱一千六百元哪！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这会儿，奶奶哪像病危，她褶皱而沧桑的脸出现了红晕，精神是那样好。大娘们说，那是回光返照。
“狗儿啊！这一千元给你取媳妇用”奶奶又指指站在旁边的六个重孙“剩下六百平分”说到这里，奶奶眼光又暗淡了，她叹了口气，又好像刚卸下一副重担。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事。“狗儿啊把柜子上那包东西拿来。”我取下那包东西，大概不到一斤，我想可能是奶奶吃剩的糕点。“这糕点中看不中吃以后别买了净花钱”奶奶气喘吁吁说着，打手势让站在旁边的重孙们过来，打开纸包，每个小手里放了两块。我仔细一看，天哪！原来是我托人带回的生汤圆——现在已变色、变酸、散架的元宵
那天后半夜，奶奶就去了，享年八十四岁。
陪灵期间，我哭得最悲最痛，但即使再多的眼泪也没能换回奶奶的魂灵。
出殡那天，我亲手煮了一碗元宵摆在灵桌上，以慰奶奶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