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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灯,我有说不出来的感受。当夜暮降临漆黑一片分不出山水房屋树木小路之时,只需几点或一点灯光就能照彻黑暗。尽管灯光是晕的淡的,也会使路人感到温暖。听航海的人说,在海上,只要发现一点灯光,夜航的船只就不会迷失方向。又听旅途中的人说,只要看到一点灯光,就有一种即将回到家的温暖的感觉。

    我很少走夜路,但是儿时常看见同龄孩子捉荧火虫,装入无色玻璃瓶,找一个黑暗的角落放着。荧火虫发出亮光,煞是美丽。我也惊喜、困惑,做过有关灯的梦。

    二十年以后,一盏让我恸哭的长冥灯打破了我对灯的幻想,那盏灯几乎引我进入了迷宫,找不到归路又没有尽头。

    我开始害怕灯。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大家人围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各自做各自的事。勤劳的小姐姐借着灯光在远处洗碗,我这个小人儿坐着写字,两个小弟弟坐在地上玩母亲的线团,还不时你争我抢。母亲用针挑挑灯芯,又望望我们几个小儿女,叹着气,愁着脸,埋头补着衣。

    父亲是一个小职员,少得可怜的工资得养活我们兄妹六人。母亲常为没钱过日子愁眉不展。

    煤油灯也是母亲用一个小墨水瓶做的。她把瓶盖戳一个小孔,用一条破布搓成一根细绳,再用一小块锑片裹成圆筒包住绳,当作灯芯,插向孔伸入瓶内。

    我常望着昏暗的煤油灯,幻想有一盏阿拉丁神灯出现,让我们家有饱饭吃,有新衣穿,有下雨不漏的好房子住,让下乡当知青还没有锄头高的姐姐和十二岁就做童工补贴家用的哥哥回来继续读书。神灯自然没有,但我对灯存有很多美妙的幻想。

    后来,街道办起了一个缝纫加工厂,家里借了一笔债,买了一台缝纫机加入了进去,母亲总算有了一份工作。

    家里穷,我知道我没有条件像别的小孩子那样贪玩,下了学,同学们都三三两两相约捉迷藏或玩别的把戏。只有我三步两回头,背着书包往母亲厂里跑,帮母亲锁扣眼,钉钮扣,穿针,做点琐碎力所能及的事,不想干了,就望着母亲麻利地埋头干活。

    生活已经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她却还尽量挤时间帮助手脚慢的同事干活。用她的话来说是她帮了别人,别人也会帮她,这样朴素的思想来自于自然。“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这一个五、六十年代流行,而在七十年代已淡漠的口号,母亲竟然依旧发扬光大。但是母亲性格刚毅,无论家里怎样贫穷,她也咬着牙坚持着,从来也不要别人同情和怜悯及施舍。天黑尽了,我才跟着母亲恹恹回家。

    十二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母亲值夜班,把我也带上。

    厂房内人已走尽了,她还忙着帮别人干活。我坐在她前排缝纫机上写作业,作业完了,回头看母亲打衣服,不时用手拉拉她正打的衣,用手摸摸转动的轮子,用手扯扯母亲的衣袖。母亲生气了。我只有没趣地回头,找一块白色画粉,在缝纫机上乱画一阵。

    明晃晃的电灯照亮了车间。车间进门处搭起一张老大的案板。缝纫机四台一排,两台与两台之间是一条过道。车间的墙壁上贴满重重叠叠的大字报,有的人名上打上了叉,有的人名用红色的大字书写,更多的是大得惊人的惊叹号。

    我挨着一张一张地念大字报上的标题,手无意识地在缝纫机上东一画西一画划着玩。

    次日上午放学回家,父母铁青着脸在家里等我,非常着急,问我昨夜写过什么没有。我懵懵然,我什么也记不起来,看他们的神色知道自己一定闯祸了,紧张得眼泪涌了出来。

    我真闯祸了!

    我上一夜随手画了一个“?”二个“!”二个“为什么”一个“打倒”一个“邓小平”被厂里的一个姓蒋的积极分子拼成了一句不是我的年龄和思想能写得出的一句反动标语:打倒邓小平!为什么?为什么!邓小平当时正是全国大小报刊批判的主攻对象,这句反标无疑是与人民为敌的一枚重弹。厂里某些人认为这句反标不会出自于一个小孩子,这条高深的反标是受一个胆大妄为的反党反人民的不法分子所指使!结果追究到了父母身上。

    父亲在单位本来就是一个反动臭文人,经常陪别人挨批斗,胆子变得极小。贫穷又胆小的父母交代了几天才把问题说清。这都幸亏母亲不识字。

    那时起,母亲忧虑的眼光和厂里刺人的灯光就已经刻在我心里。

    如果那晚没有透亮的灯,什么也看不见,我就不会犯下那个莫名其妙的错误,殃及父母,也致使我小小的心灵受伤。我开始憎恨那刺人的灯。

    十五年前,我做梦也没想到家里会点上一盏寒冷幽暗的长冥灯。

    渐渐的,我们家有了很大的变化,生活也越来越好,兄妹都先后长大参加了工作。喜事也不断,添丁加口,住房工作什么都好,就连最小全家最宠爱的小弟弟也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那一年,我们全家都高兴。母亲特别高兴。她每天出门,都有熟人拉着她问长问短,笑意从没在她脸上消失过。这也是我一生见过的母亲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

    怎么也没想到十一月二十二日凌晨一点发生了一件意外又惊天动地的事情:母亲发病了!

    母亲闭着眼抱着头在床上滚,其情形痛苦万状。我吓坏了,一手拉着母亲的手,一手摸着母亲的头部,哭着唤母亲。母亲睁开眼费力地说:“我痛,头痛,痛得很。”脸色由白变红,一阵抽风,脸也扯变了型。只几分钟,医生到了,看了看,让我们立即送医院,说是脑溢血。我顿时软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扑向我,我慌忙跑下楼找人。哥哥和姐姐两家人很快边穿衣边奔来。医生用劲拍打昏过去的母亲。母亲睁开眼,认出了我,唤着我的乳名又闭上了眼。母亲被抬上车时,已经昏迷了。车内,哥哥抱着母亲带着哭腔唤着母亲。姐姐托住母亲的头流着泪呼唤母亲。我摸着母亲的脚,吓得只会哭。这突然的变故让我们都承受不了。远方工作的小姐姐和小弟弟一路哭着由单位的专车半夜送回。大弟弟知道得晚些。

    母亲始终昏迷着,再也没睁开眼看过她的儿女们,也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一盏长冥灯闪着幽暗的光带着寒气在她旁边燃烧。

    我们兄妹六人跪在她身边放声恸哭。

    这盏昏黄、幽暗的长冥灯随同母亲一起从此被我装进我心灵深处,从不让任何人涉足,我也没有再提过母亲,就是兄妹偶在一起谈论母亲,我也沉默无言,走向阳台悄悄抹泪。我对母亲的感情和对母亲的愧疚是其他人无法体会得到的。

    今天是我十五年以来第一次提到母亲,泪潸潸往下流,想到母亲的善良、勤劳和对子女无微不至的爱,好几次写不下去。

    我经常都在想,这盏长冥灯会把天使一样的母亲引向天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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